第二十章 土坯房的老屋,在竹园旁边。那是1973年所建,仁良一家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 现在老屋空了,里面蛛网纵横,有一面墙已经有裂口,没法住人了。他们住在银禾 的大姐家。大姐金禾嫁在本村,两年前盖了一幢红砖三层楼,空房间多得很。儿子 去了遥远的青海,打工,同居,生女,把女儿送回上皂角给母亲,自己又回青海去 了。 海红跟金禾说:一个人如果只是光看书写字,就会坏掉,怎么个坏掉法呢?胃 口不好,吃饭不香,睡觉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整夜,到天快亮人才能睡着;还解 不出大便。不干活呢,血气运行不畅快,就像田里没有水,脸都是黄的。 金禾就领海红下地干活了。 采棉花。拔花生。 又去收芝麻。 已经是九月中旬,海红脑子里的一片麦浪滚滚根本就没有——早就没有了,现 在大家都不种麦子,即使种,五月份就割掉了;金色的稻浪呢,也没有,秧苗插下 去,刚刚拔节,早的也才含苞抽穗,它要慢慢长,扬花,灌浆,稻粒慢慢结实变黄。 等着吧。 不过稻浪还是有,虽不金黄也还是浓绿着,层层的绿,冲连垌,垌连冲,青禾 摇晃,风一吹,绿浪兀自翻滚。 啊,有很多草。 有很多草,有的田丢荒了,长出草来,蹿得一人高,路边的草更是汹涌,芭茅 长得把小路都闭住了,要走路只能倒着走,不然它会割你的脸和手。艾草长到了腰 那么高,系马桩长在路中间,四仰八叉摊着,丑得很!丝毛草长在高岸上,如丝如 毛长到三尺长;鱼腥草、马拉草、鸭舌草、白水草、贴金帕、四叶萍、地根头、油 稀草、鹅儿草、蒿子草……银禾认识所有的草,宛如重逢。 她忽然蹲下去揪几片草叶举到鼻子跟前,或者放进嘴里,更多的是举着给海红 看,因为海红准备记到到本子上。 她忽然停下来,是啊,这草怎么比以前多多了? 想出了道理,啊,是牛少了——牛不啃,猪也少有人养——没人割猪草,烧太 阳能——不打柴火,要烧柴呢,稻草、麦秸、芝麻秆、花生藤,样样都能烧。不像 以前大集体,连根稻草都是集体的。 野草遍沟少有作物,海红一时感到衰败和苍凉,一时又认为它有一种苍荡的美。 这要随她心情的变化而变化。 只是她在这片苍荡中闻到一阵阵鸡屎的味道,她让道良和银禾闻,他们也闻到 了。 ——是养鸡场。 村子里已经有了七八家养鸡场,举目望去,远远近近的蓝色塑料板屋顶,白色 水泥砖墙,那就是私人的鸡场——有的是村民独家盖的,有的是亲戚合伙盖的。有 人直接盖在了荒置的田里,这田就算毁了,鸡屎源源不断,粪池几天就满了,再大 的粪池也装不下汹涌的鸡屎。 鸡屎堆在田里,棉花长到两人高,只蹿枝,不结桃;水稻也飙到人头高,不结 穗。鸡屎太肥了,太多了,土地承受不起,稻棉也脱离了正常的轨道,几千年来它 们也没有被堆过这么多的鸡屎,它们精神亢奋,忘记了自己是谁,它们疯狂蹿枝, 把自己长成了茅草。 地里变得古怪。 傍晚在村子里能听见各种叫唤声,叫孩子,叫牲口家禽,声音此起彼伏。还听 见村人互相叫骂——清晨或黄昏的塘边,或者村口,那样渐渐亮起来,或暗下去, 那样地下一场雨,又干爽起来。还有虫子和鸟叫,吱吱……咕咕……喳喳…… 幼时乡下生活的记忆苏醒过来,海红感到沉闷的日子开了一扇门似的,风吹朗 朗。 收回的芝麻立着靠在屋檐下,一两天,两三天,芝麻荚由绿变黑了,海红和金 禾抬出一张大帆布,军绿色的,有防雨层,像军车的车篷。大帆布铺在门口的空地 上,把几捆芝麻摊上去,晒。豆荚晒裂,细小的黑芝麻脱落在帆布上,还不够,金 禾拿出一把连枷,一扬一转,打在芝麻上。这个有趣,海红夺过,一下一下地抡起 来,扬起又落下。她拨开芝麻秆,看见芝麻一窝一窝地缩在帆布上,煞是可爱。 天太热。等到太阳快下山才下地。啊,快五点半了,海红穿上金禾的长袖衫, 衫阔襟长,看上去像是孩子穿上了大人的衣服,晃里晃当的。她戴上草帽——家里 最新的一顶,再挎上一只塑料桶,这样就出门了。要走一段路,路边全是半人高的 艾草,风微处露出它们的白背。路两边是棉田——别人家的,不过它们长得真好, 茸茸嘟嘟,饱饱鼓鼓。 她蹲在地里拔花生。 蹲着,捉起一蔸,使劲一扽,连泥带根拽起来,泥点飞得满头都是,屁股咚的 一下坐到了地里。啊,有毛毛虫,沾上一丁点,手臂立即辣痛;又有食虫虻,嗡个 不停。还有地蚕,它缩在土里,头尾相团,圆圆肥肥的半透明。棉花呢,在路边看 着好看,一脚踩到棉田里,天顿时暗了两成——棉花秆密密地拢着。矮的齐肩,高 的高过了人头,棉花枝叶掠到身上脸上,躲也无处躲,又闷又热,汗顺着额头流进 了嘴里。但是棉花们,它们高高低低地就在身边了,个个白白胖胖,笑似的咧着嘴, 啊,四指一撮,絮花就揪下来了,甚有快感。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古老的句子从棉花上一下一下冒出来,仿佛被擦亮,并 赋予新鲜的弹性。但是棉田里密不透风,汗流进眼睛,辣辣的,但是棉花裂开在深 处,一朵采完旁边又有一朵等着,云头从天上掠过,来了一阵风,把云头吹去挡住 了落日,金色的光芒透过云边洇洇漫染。 但太阳就下山了,无论棉花还是花生,连地边的草都发潮了,夜岚在田野上绕 了薄薄的一层,各家的炊烟升起来,在屋顶连成一片,有草的气味。 干了几天农活,海红的睡眠果然迅速好转。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同时变好的还 有她的胃口和皮肤,眼睛有了神采,皮肤泛起一层光泽。她从失眠的深井里,把自 己救了上来,阳光晃到她的眼睛上,令她有点眩晕。 宛若大病初愈。 有一天她从摘完的棉田转场到另一片新的棉田,在田野里她看到了一片玉米, 宽大的叶子在阳光中扭动着,一簇簇淡黄的须丝以一种飘动的姿势凝固在叶间,这 时候,年轻时读过的一首聂鲁达的诗拔地而起,在一片绿色中发出金属的细碎声。 亚美利加,从一颗/ 玉米的种子,你站起来/ 直至以辽阔的大地。这样广阔的诗句, 她真是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一连几天,从棉田和花生地,从芝麻荚和正在抽穗的水稻上,从蓬勃生猛的野 草间,玉米的种子逶迤而来。一粒玉米的种子,伸出一支绿色的长矛……披覆着黄 金——她挎着塑料桶在枝叶繁茂的棉田中,洁白的棉花变得神秘而深沉。 她帮金禾烧灶。晒干的花生藤缠成一小把一小把堆在灶间的角落里,她用铁钳 夹起一把放进灶膛里,灶膛里冒出黑烟,她抓起一只吹火筒,奋力吹风,“轰”的 一下,火着了,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这个动作曾经隐藏在她幼时的乡村生活中,那 时候在外婆家,遥远的广西南部丘陵地带。 多年前的一切就在灶膛跟前升起,干爽的柴草散在脚边,扯过一把塞进灶膛, 闷住了,火不着,也是竹子的吹火筒,也是俯身贴近灶门,伸长脖子奋力一吹,同 样“轰”的一下,明亮的火焰把人的半身照亮。 遥远的火焰迈着曲折的步伐翻山越岭赶来,柴草的燃点就在你的身体里——海 红感到泪水从鼻腔里上升,到达了她的眼眶。 金禾用一只大铁铲在大镬里叮叮当当一阵,地里摘的蔬菜冒出了清越淳朴的香 气。她把粗瓷大碗摆在灶台上,又是一阵叮当,大碗的菜蔬摆到了八仙桌上。海红 感到饿,像年轻时一样。 她饭量迅速增大——竟然要添饭。她能吃下一碗半的干饭和大量蔬菜,此外还 能再喝一碗粥或汤。……年轻的玉米穗。 年轻的玉米穗,她在她的日记上写道:年轻的棉花年轻的水稻年轻的芝麻,正 在生长着的植物都是年轻的,土地历经沧桑它仍然生长万物,它生生不息谁的伤害 也不能使它潦倒,人类代代更替而大地恒在。 海红感到有些什么板结已久的东西在松动,另一些什么东西在苏醒。从前身体 中的一些潮湿的角落在阳光下不知不觉蒸发掉了。 他们住在金禾给儿子的婚房里,床、衣柜和城里的一样,还有一个梳妆台,刷 的是儿子喜欢的白色油漆。金禾嫌不够喜庆,每个年三十都要在衣柜和梳妆台上贴 上红色的双喜。所以这间屋子,四年来一直就像间新房。门口上方还贴着一横幅红 纸,上面用毛笔手书了四个字:四季平安。 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这两个早已离婚的人,只好一起睡在了这张大床上。海 红和道良,在结婚十多年、离婚好几年之后,两个人,第一次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有些别扭。她关掉灯,坐在床沿上扇扇子,她说:“真热。”道良不吭声,他 在黑暗中脱掉外衣,躺在大床的一边。他很快睡着了。他很安静,不碰你,你也不 想他碰你。海红换上自己宽大的棉布睡裙,躺到了床的另一边。在黑暗中,她用毛 巾被盖住了自己。他侧躺着的身子在黑暗中是一道结实的挡板,挡住了床沿那边的 空虚。 道良是你的什么人呢? 在纷纭的世界中,一个相依为命的人……或者,亲人?在黑暗中海红感到,有 什么慢慢进入了自己的心脏和血管,是亲情吗?这种从幼年起自己就扔掉的东西, 它轻轻漫过来,薄薄的、软软的,像气流那样,裹住了全身。 大床宽阔,互不干扰。道良安静地睡在另一边。海红摊开四肢,很快睡着了。 有一个晚上,道良忽然问她:你不走了吧? 走?去哪里?海红感到奇怪,但她很快明白过来:道良其实对他们之间的关系 心知肚明,两人离了婚,虽然仍然一起生活,但海红随时都是可以离开的。跟他比 起来,她还年轻,如果她要走,他会让她走的。你还走吗?海红自己也不知道。你 还走吗还走吗? 不知道。 也许她还要走。 但她现在不想想这个。她只想休养生息。她只是沉沉地睡在大床上。 她在深睡中肢体也是舒展的。不再缩成一团,也不再挣扎乱翻。睡眠深深,夜 夜无梦。有梦也是愉悦的,她梦见海——海边的一块平静突起的荒地上铺满了海蓝 色的大幅绸子,像大地艺术的一个作品。天压得很低,仿佛暴风雨就要来临,阳光 从天边的黑云中透出来。一只美丽的乌鸦在明亮的蓝天上飞翔,它朝一朵洁白的云 飞去,云的中间是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太阳,它在云的中央,云充满了太阳的光芒, 整朵云白光闪闪的,乌鸦一直飞到太阳的圈里,与太阳重合,重合的瞬间乌鸦变成 了一个抽象的图案,是一个侧影,影子很鲜明。海红在梦中想,这就是金乌鸦了。 然后乌鸦再次在蓝天上飞翔,再次向白云飞去,再次与白云中的太阳重合,再次变 成抽象图案。醒来后充满光芒的白云和金色的乌鸦仍在眼前闪耀,光彩熠熠,非常 鲜明。 她梦到连绵的青山,远近山峦,葱茏葳蕤,山间有一大片湖水,水是绿的,盈 盈丰满。走近湖边一看,啊,有鱼!它们争相往水面跳跃。下了一阵小雨,她在梦 中闻到了雨水的气息——像家乡圭宁的雨,夹着尘土和番石榴的味道,沁沁然,甜 丝丝。 海红觉得内心又有了生机,朦胧中她感到某种甘醇的东西正在来临,陈青铜的 影子飞快地从她胸中掠过,一闪,又消失了…… 一只鸟在叫,仿佛一直叫到最深处。 睁开眼天已大亮,窗帘一拉,阳光“哗啦”一声照到床上,宛如满床金币叮当 闪烁。道良呢,他早就坐在堂屋门口了,默然而沉重。 农活干腻了,道良带海红到塘边田岸转悠,他指着一只树兜对海红说,这就是 以前祖屋所在的地方,屋前原来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树,每年开着白色的小花,豆荚 一串串在头顶晃荡。砖瓦房的祖屋建于民国二十五年,那时候,大屏风、下堂屋、 天井、中堂屋、又一个屏风、又一个天井,两侧有许多门口通到许多房间。天井宽 大流畅,风飘动,光回旋,那时候道良刚刚一两岁,被母亲放在企桶,置于天井旁, 额头上,一点朱红,阳光照在身上,额红鲜亮,灼灼如花。 祖屋在1973年被拆掉了,皂角树更早就被锯掉,在1958年。所有的大树在这一 年全数倒下,大炼钢铁的年代,群众运动,土高炉竖立在田野间,浓烟滚滚,火光 映红了半边天。皂角树轰然倒地,它们被劈成柴,在土高炉的熊熊烈焰中化为炭灰。 他们还看了1973年盖的土坯房的老屋,在竹园旁边。一间屋子里并排放着一对 棺材,那是仁良和朱尔百年之后的寿材。 屋后有竹园,目测有百余竿,唔,真是奢侈,简直可以竹林七贤。海红兴致颇 高,就地盘算,说可以把全部积蓄拿出来,把土坯房推倒,在原宅基上盖几间青砖 大瓦房,屋后一片修竹,下雨听雨,刮风听风,春天可挖竹笋炒腊肉吃。门前栽两 棵树,槐树、香樟树、桂花树,都不错,屋边种几畦菜,白菜、萝卜、豆角、黄瓜 ……还种上小葱和大蒜,再也不用吃滥用农药化肥的蔬菜了。是啊,田园生活,可 以请朋友们来小住。 海红继承了父亲柳青林记日记的习惯,她写道:今天碰到一个人在喷农药,他 牙齿特别黄。道良说他父亲是大地主,国民党民政科科长,被镇压了。下午到田野 散步,走到小路上,道良停下来,说解放军就是在这里枪毙了一个国民党的乡长, 血流在麦田里。 …… 今天看到货郎了,货担是两只木柜,人有两个,一高一矮,高的卖日常用品, 矮的是个侏儒,专卖给孩子吃的小糖果小饼干,他走路摇呀摇的,我从他的货担上 买了两袋饼干给青海,金禾在花生地里远远看见,大声直喊。她是嫌货郎的饼干不 卫生。 …… 今天银禾领我们去大队,该叫村委会,但大家仍按大集体时代的旧称,叫大队。 大队有栋两层红砖裸露的房子,破旧萧条,上了锁。 大队合作医疗站有人正在打吊针,从前称之为赤脚医生的,现在叫作乡村医生, 两个男人,五六十岁,面相敦厚,他们的照片贴在门厅。乡邻说他们拔牙拔得最好, 打针打得不痛,花很少钱就能医好病。到城里打工的乡人,不管在北京还是在深圳, 病了也坐上火车回村里治。 乡邻劝我,如要拔牙,在村里拔是最好的。 …… 紧邻大队的小学校荒废了,大铁栅栏锁着。站在门口看到荒草赶着操场,最后 一点空地很快就会被草覆满。学校盖得漂亮,黄色琉璃瓦屋顶,像亭子似的,六角 形。但是没有一个人,是一所空学校。孩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孩子跟父母在打工的 城市上小学,到读初中的年龄才独自回家乡上中学。 人说现在的植被比六十年前要好,因为不烧柴草了,主要烧煤气和太阳能,又 因为牛少多了。 可见大自然也有生生不息的力量。我们对世界,其实所知甚少。 …… 今天跟道良到湾口去。湾口,昔日的公社所在地,乡政府所在地,几起几落, 在大地上是一口锅,有时沸了,有时又熄了。 几年前已被撤乡并区,原来的邮政代办处、种子公司、粮站、畜牧兽医站、公 路段,统统被合并了,合并就是没有了,在更远的区里。剩下的,仅只一个卖菜的 棚子,两个小超市,两个饭馆,有一个乡医院,一个配种站。正是农忙,小街更是 萧条,几乎见不到走动的人。树木和屋和偶然走过的人,都有些灰扑扑的。 道良在街边陈旧黯淡的房子中认出了六十多年前读过书的关帝庙,他绕到后面, 看到了房子原来的正门,底部的大石头还是原来的,大门也是,不过被泥砖封死了, 靠墙放着一大捆玉米秆,门口正上方塑了一个凸出的五角星。没有人。 她还另外准备了一个本子,专门记录方言、民歌、风俗、偏方、动植物以及其 他她认为有意思的事情。这类东西她收集得不少:立秋洗头的风俗:立秋的那天, 女孩子要摘一把桑叶,拿着桑叶到塘里去,光着脚站在水里,弯腰低首做洗头的动 作,她要把桑叶按在头上揉一下,象征性地洗头,是一种仪式,据说这样洗过头之 后一年里头发都不会发臭。这是农耕社会诞生的诗意。 新屋做奠席的风俗:新屋落成要做一个奠席,请道士念经,把野鬼驱走,把祖 人接回来,把各路神灵接回来(乡下各处都是有神的,水缸有水缸神,鸡埘有鸡埘 神)。在道士的经文喃喃中要用一张大红纸,写上“天地君亲师”,写上“司命土 地六神”,从前不能提君,只能提党,“天地君亲师”就一律写成“天地党亲师”, 这幅红纸就叫天地菩萨,贴在堂屋的正中间,在下方再挂上一幅毛泽东像。如此礼 成。 于是诸神归位,不但祖宗进来了,土地神、福禄寿三星、财神都坐好了,灶王 爷到了灶头上,门神呢,守在了门口,外头的鬼,全都轰得远远的了,那些野路来 的鬼,那些祟物,它们想进来也进不来了,大门口有两尊门神手执大刀,守着! 又去豹龙庙,又去广佑寺。 他们步行,走小路,穿过田野和村庄。很多原来有路的地方没有路了,草高及 腰,一条小路被两边的芭茅闭住。道良教海红倒着走,这样茅草就割不着脸和手。 九月下旬,禾稻正在灌浆,田垌一片沉甸甸的绿色,也有一小块早熟的稻田, 稻穗低垂着新鲜的金黄。他们走过红薯地,在两垄地间小心翼翼。 两人走在高高的河沿上,水里长着野芋头,一棵小树把路挡住了,道良认出来 是乌桕树,乌桕子榨油是用来点灯的,叫木子油,夏天都不化,像猪油一样,猪油 白,它发灰,凝固的木子油上学带灯时最方便,泼不了。乌桕叶则可以用来染布, 要搁在大缸里泡,泡出一缸漆黑的水。 狗都到哪里去了?他们穿过了四个村庄才遇见了一只狗。 而田里有白鹭,它们跟水牛在一起。啊,同时看见了八只白鹭,有一只八哥站 在水牛背上,黑色的八哥翻飞起落。 白鹭翻飞,一只八哥站在水牛背上——道良说他年轻的时候,上大学前,十八 岁,那时候海红还没出生,有一天他在田岸上看见一只受伤的八哥,红色的嘴和爪 子,黑亮的羽毛,它的腿折了,飞不起来,道良把八哥带回家,养好了伤放飞了… …它站在牛背上,过了多少年,五六十年,它又站在了牛背上——恍若从前的那一 只。 广佑寺有多少年没去过了?道良记得寺前有条小路,现在路已经没有。最后一 次是考上大学那一年去姐姐家路过,没有进寺里。豹龙庙又有多少年没去过了?最 后一次去是跟大嫂去她的娘家,2010年秋天,他们拾级而上,古柏肃穆,一个人都 没有,有晾晒的衣物,但一个人都没有,有小块菜地丝瓜和南瓜吊在瓜棚下,到处 到处,都没看见人。在高处远望,连绵的丘陵也如同稻浪起伏,远处乌云突驶劲风 鼓荡着衣裳,山峦历历,心怀忧愁,风雨荡荡满襟。 雨丝飘落,横扫过丘陵田野,乌云从天边一直到头顶…… 然后到了叶家河,叶家河啊,这是在河边放鬼的地方。有一棵很大的大枫树, 也有一个庙,早年史永年在这里教私塾,少年道良来看过几次皮影戏——《封神榜 》,有个土行孙,一跺脚就进土里去了,他从地底下跑掉,谁也看不见。道良他们 扛着板凳从上皂角村来,月光照着,路是白的。塘也是白的,有谁“咚”的一声, 掉进了塘里。 但叶家河最适合放鬼。 有人病了就要捉鬼,菩萨跟人一样也是分文武的,武菩萨负责捉鬼,文菩萨负 责说话,用一枝带杈的桃树枝扶乩,底下放一只米筛,鬼是到处钻的,要扣着不让 它跑了。然后,把捉到的鬼放进一只土壶里,用黄纸封上,啊,还要放进茶花米给 鬼吃呢,一点茶叶,一点米,优待俘虏,不能让它饿坏了。然后把装了鬼的土壶拿 进庙里搁在菩萨跟前。 装了鬼的土壶是要重一些的,你拎着它从上皂角村走到叶家河,有的鬼脾气大, 走到半路土壶“噗”的一声就爆炸了。大多数鬼都能被捉到菩萨跟前关他个一七、 二七或者三七日,然后就可以把鬼放了——在黄昏的时候,从庙里拿出土壶走下河 岸,一边念咒语一边打开黄纸,好了,这个犯了错误的鬼就自由了,它沿着河边一 路飘远——这也像对人,不打死,只是关他一关,到了一定时限就放了,如果不好, 再抓来关几天。 2010年秋的叶家河,大枫树和庙都没有了,但这条河,依然跟从前那样,是弯 的和低的,木桥成了水泥板小桥,没有栏杆。周围也是一片稻田。 海红来到二社家,她要记录民歌。连县文化馆的人也到二社家去过。这个史二 社,是上皂角的大师,他什么都会。没上过几天学,却能认字;不但认字,还会说 书。《隋唐演义》和《说唐》,他说得比王榨的七爹不差,他还会唱渔鼓,连七爹 不会唱的灯歌他也会。 私塾先生史永年的文脉,看来是接在了孙子二社的身上。 二社还会打锣,他的锣打得真是好,他纠集四个人,锣、鼓、镲、钹,打得全 村整日里喜气洋洋的。他打锣不是乱打的,有谱子,锣谱共有五套,分别叫作:雁 鸣翅、反顺拗、牛蹭痒,名得有趣。剩下两套他不说,秘不示人。 他还会对对子。 史永年问他:细伢,我问你,韭菜花对什么?二社眼睛一瞪就能答上来:芝麻 秆。又问:双手捧碗?就答:两腿沾泥。 竹园无笋?是的,竹园无笋当然是对猪圈有猪。荷叶莲蓬藕?这还用问么,山 药芋头苕。 来一个长的:山上有庙,庙里有和尚。这可是有些难,二社却很快想出来了: 塘边搁桶,桶内搁鱼苗。再来一个:妈打枣,高处三竿,低处三竿,怎么对呢?哈, 猪拉屎,上面半坨,下面半坨。虽然粗俗,对得还真是不错。 于是史永年教他: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天浩浩,日融融,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 山岌岌,水淙淙,九夏对三冬。 二社一下就背熟了,跟天、地、日、月、山、水、风、雨一道。仿佛人在万物 中。 二社家是一幢二层砖楼。屋顶平台上他用木架搭成一个哨岗,哨岗高三丈,下 方架空,上面是一个小小阁楼,二社告诉海红,这是他们家的炮楼! 二社能文又能武,会一点木工,会一点篾活,还会制土铳。他的堂客秀鹊说, 土铳一可以用来吓鬼;二可以打野兔和野山鸡。她娘家四季山那边家家都是有土铳 的,晚上出门,先往山脚放上一铳再过路。于是二社,他就让铁匠打了铳杆和铳膛, 自己用樟木做成铳把,真的制成了一把土铳。做好的铳杆有半人高,坚硬凛冽。 头两年政府要征地,包括他的一口塘。秀鹊听说要征地就哭开了,她哭道:我、 我、我,我的塘呀……她想起每年春天在塘里放的鱼秧,胖头鱼、白鲢子、草鱼, 她想起胖头鱼憨憨的样子,放下去的时候三根指头宽,到过年捞起来一称,每条都 有九斤多!鱼起塘,门口绑两根长竹竿,密密地挂一长排! 她又哭道:我的棉、棉、棉花呀……芝麻呀……不但有棉花、芝麻和水塘里的 鱼,还有花生还有屋后的竹园和橘子树、板栗树,还有禾稻…… 秀鹊一样一样地哭过去,又一样一样地哭回来。她又想起一桩——还盘算过要 在自家的这块旱地上盖养鸡场呢,永远不再有的白花花的鸡蛋和毛茸茸的鸡仔在秀 鹊的眼前更加真切,推土机隆隆的声音压着秀鹊的额头,她看见她的塘、她的鱼、 她的稻田、她的棉花芝麻竹园板栗、她的还没盖起来的养鸡场和尚未孵出的鸡,这 一切,统统,都被那个巨大的铁家伙踩得七零八落。 二社不说话,他造了一个土炮——到工地买来一些旧铁筒,这是当炮筒的,根 根都有粗毛竹那么粗;炸药呢,自制。弄点硝,硫磺,再弄点铁砂一搅和。不过他 又改了——不想伤人,买来了礼花弹。 二社对海红说,就像电影《地雷战》加上《地道战》,“鬼子”进村了,推土 机隆隆开进像坦克。他登上屋顶的炮楼,看到稻田和棉田中间,钢盔和铁叉闪闪亮, 两辆巨大的铁家伙,闪着冷硬的铁光。绝八代的!他点燃了土炮的引线,“轰隆” 一声礼花弹飞出,在“鬼子”头顶的空中爆炸,他听见百米之外一片嗓门,有的喊 “卧倒”,有的喊“我的娘”,乱纷纷的,他们往回跑,也有人瘫倒在田埂上。他 们跑到铲车的后面躲起来。 尾后,又从工地买来一辆旧翻斗车,把车的前部铁皮拆掉,又切割又焊接,把 粗铁筒每根切得一般长短,再垒在翻斗车上焊接紧,这架土炮更先进了,炮筒更多, 是集束式的,射程更远,有轮子,便于转换方向,翻斗车的双把用来推着走,一放 下来,炮筒朝上。如果第一道防线被突破怎么办?他又研制了汽油弹,算是新型的 近距离攻击武器。 海红到上皂角村的时候征地的事情已经过去,政府的开发项目泡了汤,二社把 这看成是他的斗争成果。而他剃了光头,穿着一身迷彩服,胸前挂一副望远镜(儿 子在武汉买的),看上去颇像一名军事家。他哼着歌:……南瓜大王发了脾气/ 爬 上墙头忙点兵/ 先点萝卜为元帅/ 胯下一匹黄瓜马/ 手提豆角枪一根/ 又点大蒜先 行将/ 赐一对蒜锤八百斤/ 带着葵花树旗竿……葱军师用的是空城计/ 丝瓜放下绊 脚绳/ 鹅眉豆撒下天罗地网/ 入地还有泥芋头来麻魂/ 虹豆撒下捞网阵/ 辣椒放火 不饶人/ 一捞一烧干干净净/ 菜园子从此得太平。 太平了的二社异想天开,他要制一架土飞机!但是堂客秀鹊不开心,她要盖养 鸡场。二社的土飞机就搁浅了。 海红只在他的后院看见了一个大棚,里面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旧电风扇、 铁丝、缆绳、钢索,大小不等的轮子、马达、连轴,等等,地上还堆着七八根又粗 又长直溜溜的杉木。有一条木工凳,各种工具和电焊枪,还有两扇新做好的木机翼。 这架具有风柜式机舱的土飞机没有造出来。 堂客的意见总是要听的——二社在他们的旱地上盖起了养鸡场,占地两亩,六 千只鸡,挤在密密的鸡舍里,上不见蓝天,下不见青草,它们一辈子所做的事情只 有两件:吃饲料和下蛋。鸡屎源源不断地在粪池里堆积漫延,快要把养鸡场四周都 围起来了。二社用他运鸡蛋的农用小卡车运鸡屎,车行至荒废的稻场或者无人的地 边,甚至河边,只要四处无人看见,就赶紧卸下鸡屎,再快速离开现场。 人人如此。 空地水洼,鸡粪堆堆,如同大地长了皮癣。 2010年5 月,旅美艺术家蔡国强的大型展览《农民达·芬奇》在上海外滩美术 馆展出,史二社本来可以成为这样一位农民达·芬奇,但没有。 他在无尽鸡屎的包围中。 海红跟银禾到王榨村去。 两人骑自行车穿过湾口小摊小铺的集市,然后走上一条红泥土路。太阳很大, 鸡屎的气味较往日重些,她们折进小路后,见到的鸡屎堆比上皂角村那边还要多, 有时一片芭茅中有一小截似乎被砍折了,近前看,原来又是被一堆鸡屎压着,两边 的芭茅飙得有竹子高。猛地一看,怪异而狰狞。 她们经过一片红薯地,地边也有一堆鸡屎,挨近鸡屎的红薯藤叶子有锅盖那么 大,初时海红以为是南瓜叶子。南瓜叶子怎么油光闪亮的?她在路边停了车,走上 前看究竟,原来是红薯藤叶子,因地边倒了鸡屎,叶子长疯了。银禾说,叶子这么 肥,底下定是不长红薯的。 太阳更大,鸡屎的气味也越发重了。银禾说到了河边就会凉爽些。一拐弯,果 然见到了一条河,水很满,色也绿,岸边虽然没有大树,但有一丛丛高大的竹子, 竹梢沉沉地弯下来。景色妩媚。但是连河边也倒上了鸡屎,风一刮,少量鸡粪就刮 进河里。银禾说,绝八代的不知是谁,再乱倒鸡屎这河就不能洗衣服了!入村的时 候两人还遇到了三顺的相好宋秋芬,宋秋芬本来一直在北京打工,这回在村里碰到 也算是冤家路窄,银禾冲她的后背狠狠地骂了一句:尿缸! 她们在村子里穿行,王榨村里高高低低盖了十几幢新楼,一式的平顶三层楼, 一律都是贴着白瓷砖,看上去,像高高低低一片厕所。乡下人觉得白瓷砖是很漂亮 的,闪着锃亮的光,不怕雨淋。有的房子刚盖了一半,红色的砖墙外挂着毛主席像 ——辟邪。 两人在一间土砖屋门口停下来,定睛一看,银禾家大门的锁被贼铰断了:堂屋 里的椅桌都挪了位,地上散着柴草,里屋门锁上的合页也脱了,门一推就开——除 了贼,还有不知哪个村邻近舍在她家做饭,弄得家里像个公共食堂! 正中贴了一大幅毛主席像,穿着风衣背手站立。这跟海红从前看到的农家差不 多,黄河沿岸也如此。民间传说毛主席像是辟邪的,辟邪是什么意思呢? 辟邪就是吓鬼。可见鬼是怕毛主席的。 如果没有毛主席像,鬼就会来得更多。如果盖房子的工地不挂这像,房子要倒 的。主席像下又贴一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印刷品,放大了尺寸——也许是祈求发 财的意思。 屋角有一只大木桶,椭圆的,齐胸高;一把木铲子,一片木板,一头厚一头薄 ;此外有一只大筛子,有床那么大,扁扁的竹篾,漏孔能漏过一只乒乓球。这几样 古怪的东西,银禾说,它们叫靛桶、香篷和晒腔,是用来染布和扬场晒粮食的。 银禾打开后门,门外一片晃眼,河渠就在五步开外,水腥气和鸡屎味混在一起, 一阵一阵的。屋子里有一股朽烂的气息——朽烂着,灰灰毛毛地弥漫在屋子里。靛 桶里面的棉絮长毛了;衣柜里的被褥衣服也长毛了;鞋肚里也有,暗绿的,茸茸的 ——它们已久不见阳光,如同一个人,不晒太阳会得病。 啊,竹子更经不起日月,凡是竹子做的,米筛、隔筛、箩筐、畚箕、菜篮…… 都朽了,不碰犹可,一碰,“嘎”就断了。绳子必定烂掉了的,它又不是铁,铁也 生锈了,锅镬都生了锈,碗盏呢,陈年的油垢加上一层厚灰——如同出土文物。老 鼠是出奇的多,不多才怪! 这些烂嘴的,没一样它不吃!陈年的稻谷、剩的半坛绿豆、门、柜子、衣服、 鞋、棉絮、被子、纸,连塑料膜它都啃呢!有一次,连五斗柜都被老鼠打通了,每 只抽屉它都打了洞,抽屉里面洞连着洞,简直像北京的地铁。 银禾边说着边打开柜子,顿时一片吱吱声,满地鼠蹿。有只老鼠在惨叫,仿佛 马上就要断气,一看,柜子和墙中间正蹲着一只老鼠呢,它怎么使劲都跑不动,急 得眼睛直翻,它搞不明白,怎么死活就是跑不动,哎呀,原来这老鼠的尾巴缠在棉 花上,拖住了——银禾笑得岔了气。把棉絮掀开,嚯——一窝小老鼠,红红的皮, 眼睛是紫的,还睁不开,肉肉嫩嫩如小猪仔!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在震耳欲聋的歌唱声中,老鼠们,它们和沟里的野 草一样迎来了自由的时代,空下去的乡村越来越像它们的乐园了,猫呢?整个王榨 村只剩下了一只猫两只狗,那些骑着摩托车串村走户的人,他们的后架上夹着蛇皮 袋,还有一只大网兜,看见村头村尾的猫狗,他们用网兜一罩,拢进蛇皮袋里,卖 到武汉的餐馆杀了吃。 猫和狗,都是孤苦伶仃的了。 它们要多机警才能躲过这些人啊,主人老了,或者还小,它们走在荒草茫茫的 田野里——猫和狗,你要竖起耳朵啊,像非洲的羚羊一样,远远听见摩托车声你就 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万一他们发现你,你要奔跑,你要以之字形的方式,逃过 你的致命一劫。 银禾带海红上四季山玩,她说,四季山可比北京的景山高。 穿过村子一路走,没到跟前就发觉不对头——四季山上的大树都没有了,只剩 下两棵栗子树。谁知道呢谁知道呢,银禾不停地说,仿佛四季山的树没了,她有一 份责任。银禾又失落又不甘心——这里有一棵大松树,那边有两棵樟树,这边…… 对着空空的四季山,银禾给海红口述了一片林子。她从前打柴、捡蘑菇,一根树枝 弹到她怀孕的肚子上……那时到处都是树荫。 山脚下有一家养鸡场正在盖,地基已经挖好,料也备齐了,亦是那种蓝色硬塑 料板和白色的水泥砖。二十几户人家的王榨村已经有了三个养鸡场,个个稳赚。一 箱鸡蛋360 只,每箱能卖210 元,每天卖掉十五箱,再减去饲料钱,还能赚三百元。 每天净赚三百元!谁能不动心,借钱都要盖养鸡场呢! 四季山的大树到哪里去了? 银禾问盖养鸡场的人。 啊,是村委会把整座山租给私人了,江苏的老板,一棵樟树,他们会付五百元 ;中等的松树,二百元。大树们,它们背井离乡,连泥带根去到遥远的上海、苏州 和无锡…… 村里随处在议论:要重新分地了。 分到田地又怎样呢?很多人的田都丢荒着,有人种,算你好运。田里有水,你 不种,就长满草,满满一田,全都是草,龙须草和破铜钱,有点根它就飞长,怎么 都弄不净,那种野荸荠,跟竹笋似的,密密麻麻。 旱地还好,一犁,一翻,一晒,草就死了。 重新分的田地,谁会回来种?银禾自己也不知道,她说长喜和雨喜更不会回来。 雨喜连浠川县城都不愿意回的。即使回来,也不会种地——他们从来就没种过地。 鸡屎飘荡,河流壅塞。这么快,刚刚升起的田园梦就破灭了。青砖大瓦房啊, 房前的桂树啊屋后的竹子,菜地上的葱和蒜,白菜和萝卜……谁又能越过这些疯狂 的鸡屎——河岸边上的鸡屎将会越堆越多,空气中鸡屎的味道将会越来越浓。汹涌 的芭茅已经飙得与竹子齐高,红薯藤叶子已经有锅盖那么大。堆了鸡粪的地边那些 棉花和稻子,它们的茎叶疯长,已经脱离了稻棉的原形,它们不再结果。 这样怪异而狰狞的景象,已经在大地上诞生出来,它们如同滔滔洪水即将冲刷 未来的新世界,一浪又一浪。未来的新人类终将适应这个变异的天地,老人们连同 他们的记忆,终将逝去。 他们在上皂角村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回北京去了,金禾家到底不便长住。海红再 也不提在老屋的宅基地上盖青砖大瓦房的事了。 他们走后,老屋后面的竹园被砍掉一半盖起了养鸡场。 童谣孩子因是在青海出生,便叫青海。 她没有上户口——父母都没结婚呢,青海只是小名。 海红跟她说:你是青海,我是红海,咱们来玩吧。但是金禾让青海叫她“细曾 儿”。 什么是细曾儿? 弄明白之后海红吓了一大跳,那是曾祖母的意思啊!虽然不是真正的曾祖母— —朱尔才是。青海是金禾的孙女,金禾是道良的侄女,道良是金禾的叔叔,所以, 叫细曾儿。 太乱了! 金禾让青海跟细曾爷玩,青海不愿,她说:细曾爷太老了,不好玩。 一个四岁的孩子,谁教她的?她嫌老。人人好笑,道良也笑——笑得无奈,他 一笑,某种苍茫的东西浮到他脸上,他显得更老了。 青海也不喜欢跟海红玩,她自己玩——往空饮料罐里尿尿。她光明正大地叉开 两腿,让空罐子停在中间,半蹲,两只手往外扽裤头,免得挡住了尿的路线。一道 细细的尿水从两腿间滋了下来,准准地落到了饮料罐里。 尿过之后双手捧起尿罐。热尿冒着热气,她满意地吸吸鼻子,小心地倒进小小 的泥坑里,郑重地和着尿泥——她捏了尿泥的米粑、馒头和鸡蛋,一一摆在一块瓦 片上。 孩子背着一只红色双肩包,跑动起来是一团红色的影子。她背着包尿尿,背着 包捏泥。一刻也不愿解下来——她跟人显摆:“这是我奶奶给我买的!”她告诉了 所有她遇到的人,连邻家的一只狗她也告诉了,自家的猫和鸡也告诉了。 别家的鸡啄她家晒的芝麻,她会起身轰鸡。她把两臂一开一收,嘴里喊道“嗬 嘘——嗬嘘——”几只三黄鸡飞奔夺路,翅膀拍起了尘土。 然后她停下来,对那惊魂未定的鸡们说道:“看哪,这是我奶奶给我买的!” 她像一团光,闪闪烁烁,谁都捉不住她。又像只苍蝇,或条泥鳅,嗡的一下, 哧溜一下,跑得像个屁精。有时也静下来,屋里屋外,不见人影。找到一堆半干的 花生藤,原来正缩在上面。人睡着了,头发上顶着几片干叶子。 睡在草窝里,睡得呼哧呼哧的。自在,沉实。 海红不能理解,她疑惑,这青海怎么没有留守儿童的冷漠、怪癖、毛病。她兴 致,是一团明亮的光。 问她:“想不想爸爸妈妈?” “不想!”答得响亮。 未来的新人类,大概就是如此,无牵无挂,无父无母,兴致勃勃地活在未来的 新世界里。在那里,河面漂着鸡屎,棉花和稻子茎叶粗壮高大,芭茅与竹子齐高, 红薯藤叶子有锅盖那么大。未来的新人类们,将不会留恋一个古老的时代,而地球, 将转动不息。 夜里,金禾在灯下择花生。 刚从地里拔回的花生藤堆得老高,有一股新鲜的泥土和草的气味。坐在小竹凳 上,旁边放一只塑料桶和一只畚箕,饱满的花生放到桶里,留自家吃,次一等的扔 进畚箕,卖给城里人。 青海还没睡,金禾就教她童谣: 桶角喂——天长地长 么事天?黄天 么事黄?鸭蛋黄 么事鸭?湖鸭 么事湖?洞庭湖 么事洞?老鸦洞 么事老?茶叶老 么事茶?丝茶 么事丝?锁丝 么事锁?白铜锁 么事白?甘蔗白 么事甘?猪肝 么事猪?草猪 么事草?稻草 么事稻?强盗 么事墙?竹墙 么事竹?毛竹 么事毛?麻猫 么事麻?苎麻 么事住?青砖盖瓦房——你去住 童谣的天地真是广阔啊,海红在本子上写道: 从一只虫子就到天长地长,猪鸭老鸦猫,甘蔗茶叶竹子白铜锁,它教孩子认识 天地万物,是啊,万物就这样,安稳在童谣的咕咕声中,猪和鸭都是平常的,甘蔗 茶叶竹子白铜锁也都平常,一旦在童谣里唱着就不那么平常了,它们闪闪发光,在 天地间飞。即使在尘埃中,它们也要飞出风来。 私塾先生史永年晚年也编些儿歌教给自己的孙辈。金禾与银禾两人都还记得— —那时候,爷爷在屋后的空地上种了巴掌大一片麻。线麻晾干了,他就坐在门口捻 麻。 爷爷史永年,他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跟前放一只倒立的方木凳,凳子四脚朝天, 用来缠麻线,腿边放一只筲箕,有大半筲箕晾干的麻丝,人呢,把麻线一根接一根 地捻起来缠到凳子脚上。 银禾金禾在脚边玩,他一边捻麻一边唱:……天又高,打把刀/ 刀又快,好切 菜/ 菜又甜,好过年/ 年又远,换柄伞/ 伞无砣,换绫罗/ 锣无沿,换名船/ 船无 底,咕隆咕隆淹死十二个毛蚋哩! 海红还收集到了七个治咳嗽的偏方,分别是用石头、棉籽油、炒芝麻、茅草根、 甘蔗、扯坨粑、蛋壳等稀奇古怪的东西入药。蛋壳能入药,有一首童谣从古时传下 来,是这样的:大头壳偷尿喝扒翻了缸打了脚问大妈么事药鸡蛋皮儿鸭蛋壳烧成灰 儿腌臭脚一个往昔的世界暂时保存在童谣里,它越来越远,肉眼已看不见。一个看 不见的世界就不再是真实的了。它是海红的海市蜃楼,乌托邦。 月亮升高了,已经不红,也不大,没有雾气隔着,比初升时更明亮。择下的花 生一把一把落在桶里簇簇响…… 后院的鸡,早就回笼了,叽叽咕咕地挨着,一只接一只地把头别到了翅膀下, 睡了。 青海也早就睡着了。她疯了一白昼,嘴里正含着一块饼干,头一歪就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成了一种会飞的东西,正飞到一处绿色的光雾中。 金禾洗完了澡,把水闸仔细关了,又看了通向后院的栅栏门、灶膛里的火。她 把大门关了,又到三楼楼顶,把露天晾的衣裳收进遮棚。之后在楼顶站了一小会儿, 牛和猪都不养了,牛栏和猪圈,也就不用看了。 白天的暑热散去,升腾的鸡粪味被夜里的雾水压着,风从稻田的方向吹过来, 鸡粪味没那么难闻了,但白天太阳一出来,鸡粪的味道就会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