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张明信片安静地搁在宿舍中间的木桌上,暧昧、神秘,仿佛是一个人隐秘生 活的一道窄门。一张四分钱的邮票,倒贴在明信片的右上角,没有人知道邮票倒贴 的用意,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邮票倒贴绝不是粗心所致,相反,还能看得 出寄信人粘贴邮票时的小心与在意。 似乎是从进入大学开始,医学院的女生杜安安每到新年,都能收到这样一封不 同寻常的明信片。那个时候,如果一位女生在元旦到来前,收不到几张弥漫着暧昧 气味的明信片,说明没有人惦记,心里会非常失落。古怪的明信片,已经寄了好几 年,上面除了收信人的地址、姓名以及祝词之外,并没有署名。没有署名,相反显 得意味深长。明信片的另外一面,是美丽的青海湖风光,风平浪静的大湖一角,有 几只鸟在悠闲地觅食。当初的杜安安,曾长久凝视那奇异的明信片,猜测寄信人究 竟是谁,但一直没法确定。一连几年,杜安安新年收到的明信片完全相同,同样的 字迹,同样的青海湖风光,唯一变化的,是明信片上的时间。 杜安安带着心中的疑惑进入了大四。阅历渐丰的她终于知道了邮票倒贴的含义 :“我很喜欢你,但不知道你的态度怎么样?”由于明信片上没有更多的信息,杜 安安对寄来明信片的人没有什么态度,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一个宁静的黄昏,她 曾经独自一人在宿舍里,悄悄研究过明信片上的邮戳。几张明信片都来自一个地方 :茨坝。那是昆明北郊的一个小镇,工业基地,密布着各种各样的工厂,当然,还 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中等专业学校。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大四那年的元旦。新的一年,杜安安除了收到以青海湖为背 景的风光明信片外,每一个星期,她还能收到一封寄自本市的信,信封上同样没有 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有的只有两个字:内详。信封是自制的,一张白纸,用剪刀 把四个角剪成圆弧形,三个角交贴在信封的背面,最后一个角作为封口。别致的信 封,里面的信纸上没有儿女J 隋长的表白,只有一首爱情诗,抄在一张右下角印有 浅色芦苇的信纸上。诗歌一旁的空白地带,蓝颜色的水笔,极认真地写上这么几个 字:献给永远的安安。 每一天,杜安安都能在其他女生羡慕的目光中,从生活委员手中接过“内详” 的情书。这种持续寄来的诗作具有强大的腐蚀力量,它是喂养心灵的毒药,正在帮 助诗作者缓慢地渗透进杜安安的生活。杜安安不知道写诗的人是谁,只有一个笔名 :村夫。好奇,对未来爱情的幻想,让杜安安开始对寄诗的人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 感,继而也喜欢上了诗歌。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新年,学校的南丁诗社组织诗歌朗诵会,口腔系的邹鲁专 门来邀请杜安安去参加。杜安安去的时候,包里还装着青海湖的风光明信片,她那 时还不知道,她一直期待的谜底,将会在这个朗诵会上揭晓。 朗诵会的地点是一间上公共课的大教室,课桌沿墙摆放,还有不少被移出教室 堆放在外面的楼道里。屋子里,悬空的彩带和闪烁的灯,以及悬置在屋顶正中的一 朵红色纸花,把教室里的灯装扮得像一个媚俗的新娘。杜安安来到教室,朗诵会已 经开始,两个吉他手坐在讲台的一角,为上台朗诵诗作的人伴乐。一个长发飘飘的 诗人,站在讲台上朗诵诗歌,激情饱满,有着与身子不相称的澎湃。朗诵结束,掌 声响起,主持人介绍,站在台上朗诵的诗人就是昆明著名的校园诗人村夫,杜安安 抬起手来,捂住自己因吃惊而张大的嘴巴。 会场里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诗人村夫站在黑板前面的讲台上,从主持人手里 拿过话筒。“我今晚朗诵的诗,全部献给站在台下的一位女生。”村夫的另外一只 手往前伸展,朝斜上方划了一个弧形。人群中立即发出一阵惊呼声,仿佛幸福的潮 汐正从讲台上无尽地弥漫过来。谁是幸运儿?夜晚柔和的灯光中,没有人看见杜安 安的脸羞得通红。紧张、快乐,荣耀,让杜安安感到轻微的晕眩,她甚至都不敢抬 头迎接诗人村夫灼热的目光,整个教室都被诗人制造的气场控制住了。人在这种时 候也许是缺乏判断力的,村夫朗诵完他为晚会特地创作的诗歌,在热烈的掌声中, 捧着组织者献给他的百合花,从讲台上下来。当他把花献给了杜安安,这个美丽的 姑娘只能束手就擒。 杜安安是在那次诗歌朗诵会上,才知道村夫是许伟的笔名,而诗人许伟,竟然 是她高中时代的同学。但是杜安安搜遍了自己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怎么也想不起高 中同学许伟留给她的任何印象,相反,她倒是记得住陈凯,那个她来到昆明后,不 停地给她写情书的高中同学。她还记得住桑树林,他来过医学院找过她,是在中秋 节的前后,桑树林来的时候,还在校门口带来了一包刚炒好的板栗,故作的潇洒, 桑树林把一枚栗子用力捏破,烫,慌忙扔进嘴中,仿佛含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炭,舌 头被动地躲藏,惹得宿舍里的女生偷偷地笑。但是对许伟,杜安安真是记不起来, 这让她的心中感到愧疚。 诗歌朗诵会结束,舞会随之开始。音乐响起,空气中突然窜出无数勾魂的手指, 激情澎湃的时刻到来,年轻的男子从座位上起身,努力迈着绅士的步伐,走向事先 选定的目标。那天晚上的杜安安,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不知是因为服装的映照, 还是内心的羞涩,她的脸色潮红,有着令人心动的色泽。那个时候,许伟还没学会 跳舞,很显然,从刚才的诗歌王子,到现在舞池里的看客,他并不太适应。片刻之 后,有些失落的许伟转头对杜安安耳语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来,从杜安安手中接过 百合花,拉着她的手走出了教室。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夜晚,天空中飘舞着雪花,从教室的窗口往外望去,远处的 城市已经睡去,近处的街上行人稀少,每当微风吹过,路灯周围纷飞的雪花乱成一 团,仿佛是一群雪虫被什么东西惊扰。许伟拉着杜安安的手,在医学院的足球场上 走了一圈又一圈。后来,许伟提议烧一堆篝火来迎接新年,他们从附近的建筑工地 捡拾了一些木柴,在积雪的球场上燃起了一堆篝火。 杜安安在滇东北那个僻远的中学只上了一年高中,就跟随父亲来到了昆明。城 市生活的喧嚣与繁华,很快将那个偏僻县城的生活覆盖,因此,不仅仅是对眼前的 这个高中同学杜安安没有印象,那一年的高中生活,有如一些曝光的底片,有的清 晰,有的模糊,有的则彻底消失在风中。 远远地,还能听到教室里传来的舞曲,杜安安回过头去,看着灰暗的天空,以 及天空里镶嵌着的建筑。很显然,雪地上的篝火吸引了一些不愿过早入睡的年轻学 子,偶尔有人穿过积雪的球场,来到了篝火的旁边。 因为有人,杜安安想把手从许伟的手中抽出来,但每当她有这样的意图时,就 会迅速被许伟感觉到,他会突然用力握紧杜安安的手,就像是自己的隐私被人窥探 到,杜安安放弃了挣扎,她不说话,低下头来,望着眼前跳动的火苗。 其实不用杜安安侧脸去看,她也能感觉到许伟的脸上,有不易被他人察觉的笑 意。手上与许伟的攻防转换,挣扎与把握,力度的轻重成为了一种语言。有一瞬间, 杜安安有一些恍惚,她设想过许多次恋爱大幕打开的情景,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 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并不熟悉的男生手牵着手。 其实,自从收到那张印有青海湖风光的明信片,杜安安就曾一次次设想过寄信 人的模样。灰姑娘总是憧憬着英俊的王子。而许伟每天寄来的信和诗歌,让杜安安 的内心愈发好奇。羞涩的姑娘,内心的感情秘不示人。当看到笔名村夫的许伟其实 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人时,杜安安也曾有过一瞬的失望,但是她的手已经被许伟死死 牵住了,如此多的目击者,一切都只能认命,难以挽回。 那个寒冷的夜晚,两人一直坐到篝火熄灭,已是新的一年,空气清凉,大地一 片安静,杜安安从篝火边离开时,她低着头问许伟,为何每年寄来的,都是青海湖 的风光明信片? 青海湖的鱼实在太多了,许伟说,一颗手榴弹下去,炸起一麻布口袋的鱼。 9 路公共汽车,行驶的线路是昆明城的北郊,坐在车里往北郊茨坝方向,车窗 外的建筑会由高变矮,逐渐稀疏。20多年前的昆明城,发育的前夜,从城里到茨坝 的路上,建筑还不像今天这样密集,偶尔,灰黄的田地从房屋之间闪现出来,生长 着的蔬菜,总是会带来一股城里难以闻到的清新气息。大学毕业前的那几个月,每 到了周末,如果不是约定好了许伟进城,杜安安总是会出现在这路公共汽车上,准 时、雷打不动,像是被提前设定好的程序。 许伟工作的单位就在9 路车的终点站茨坝,中专毕业,厂里来学校招人,许伟 如愿以偿进入了位于茨坝的机床厂。工厂就建在蛇山的脚下,过去的中央机械厂, 有着显赫的历史,20世纪40年代曾经生产过昆明的第一辆“道奇”牌汽车。 从9 路公共汽车另外一面的窗口眺望出去,能看见远处的蛇山。从西往东蜿蜒 的蛇山,横亘在昆明城的北郊,植被稀疏,裸露的山体,地表上面无数的岩石散发 着白光。如果从高空俯瞰,这座山也许更像一具史前遗留的恐龙骨架。很少有人知 道,山体里面经过多年的挖掘,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迷宫,交错的道路,能够让汽 车像寄生虫一样,在里面秘密穿行。曾经,许伟带着杜安安站在蛇山上,看公路从 远处的坝子里延伸过来,顺着山脚爬行。 在昆明城生活的人们都会发现,这座城市的天气,一张面孔上可以同时容纳几 种表情。东边日出西边雨,有时候,天空里降落的雨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相邻的两 条街,一条大雨如注;一条波澜不惊。杜安安记得,她从医学院毕业的那年秋天, 当她乘坐9 路公共汽车前往茨坝的时候,车窗外阳光普照,但汽车还没驶出几站, 昆明的北郊已经是大雨滂沱。车窗的玻璃上,爬下来无数透明的蚯蚓,汽车在混沌 的世界里滑行。可是当杜安安在茨坝刚下车,立即就有一把伞伸了过来,许伟早已 守候多时。从车站到许伟的宿舍,不长的距离,许伟像昆明的天气一样,半身干爽 半身潮湿。 许多年以后的一个黄昏,已经在杭州定居的杜安安从武林门附近的家乐福出来, 落日的余晖照在她已经有了沧桑痕迹的脸上。这时,一辆公交车轻巧地从她的身边 滑过,杜安安一下就注意到了,在公交车尾部的上方,玻璃的小方框里嵌着一个9 字,那一瞬间,杜安安有一种过电的感觉,望着公交车渐渐远去,隐没在夕阳发红 的光线里,杜安安突然泪流满面。 当年,杜安安从大学毕业的时候,差点儿申请分配到机床厂做厂医。恋爱中的 女人,糊涂,一门心思想与许伟厮守。但是许伟并没有做好在机床厂工作一辈子的 准备,中国走向市场的前夜,许伟还在热爱着诗歌,整天梦想着带着自己心爱的人 浪迹天涯。但是热爱诗歌,许伟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车工,他的浪漫,使得他手 下那些原本追求精密、严谨甚至呆板的工件,变得充满危险的变形和夸张。一个人 的才华在某些方面过于集中,就可能导致其他方面的迟钝,当许伟加工的工件残次 率居高不下,严重影响整个车间的合格率时,他只有从机床厂辞职。 昆明西郊的莲花池,陈圆圆当年的栖身之地,数百年后,怀揣梦想的学子云集 于池畔的几所大学。云大、昆工、师大、民院环伺附近,昆明高校的接合部,是没 有被蚕食完的村庄,农民密集的建筑缺少规划,遵循的是见缝插针,局促、零乱与 间隙性喧嚣的狭窄街道,隐藏着细小的人生温暖。 计划经济年代,户口很可能成为一只无形的手,把一个人摁死在出生的地方。 但有一些学子不愿意受命运的摆布,热爱诗歌的人首当其冲。他们离开故乡之后就 没有准备再回去,毕业了,他们选择留在昆明。而莲花池,常常成为他们流浪昆明 最初的驿站。当年,也许每一座省城都有这样的地方:低矮的建筑与嘈杂的环境, 一些反抗命运的落魄学子寄居在此,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彼此鼓励,梦想着奇迹 的出现。 辞了职之后的许伟,到昆明西北郊的莲花池,租了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民房。而 杜安安,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与许伟同居的。他们租住的房间,隐藏在无数同类 的房间之间,仿佛魔方内部的一格蜂巢,墙壁上,有着过去房客留下的来历不明的 污点。许伟弄来了一大沓报纸,用面浆刷了之后,贴满了整个房间。 与许伟在此同居的时候,杜安安喜欢躺在床上,看头顶的那些铅字。每当这个 时候,许伟就说,这只是暂时的,他以后,一定会在宽阔明亮的大宅,迎娶杜安安。 不过,温柔的小妇人杜安安,相反喜欢上了莲花池一带热气腾腾的生活。她甚至在 那种狭窄的街道和纷乱的人群中,发现有一种让人温暖和感动的东西。后来,住在 杭州武林门附近28楼的杜安安还常常会想起住在莲花池的日子。两种生活的比较, 让杜安安发现,上下的难以沟通,即使是在建筑上,也体现了出来。住在城市中心 的高层,孤单、冷漠、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在昆明的莲花池不一样,一条平面的道 路,通向一幢幢低矮的楼房,那些延续着昆明人审美惯性的建筑,常常会在几幢建 筑中,围出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住家们的公共客厅,各人回家时必须穿越的空地, 大家在此交流信息,内心滋生出对彼此的善意,甚至站在院子里,谁家炒什么菜, 只需凭敏锐的嗅觉就能分辨出来。 杜安安在莲花池住了两年。她喜欢与许伟的那些写诗的朋友在一起,大家都还 很年轻,有大量的时间可供挥霍,下棋、打牌、租录像带来看,或者纯粹就是聊天, 围了一张桌子,几瓶啤酒,一碟花生,大家可以聊到深夜。许伟那些常来串门的诗 友,其中的几个甚至还没谈过恋爱,一旦聊天,童男子也可以老练地谈论着女人, 常常让杜安安开心不已。 偶尔,杜安安也会把自己年轻的女同事带到莲花池来,浪漫的年代,医生与护 士的出现,总是让许伟的那些写诗的朋友格外兴奋。但是诗人居无定所,大而无当 的未来,让现实的姑娘们知难而退。只有杜安安不为所动,愿意一个人守望着自己 的爱情。 杜安安的父亲似乎并不希望女儿嫁给一个诗人,尤其是住在莲花池简陋民房里 的诗人。他是中学的教师,有许多优秀的学生,他觉得任何一个,都比许伟强。杜 安安却一再向父母解释,许伟虽然现在只能住在莲花池,但他以后注定会成为一位 伟大的诗人,父母对他的拒绝,只是缘于对他的不了解。 不过很快杜安安就发现,岂止是自己的父母不了解许伟,连自己其实也并不真 正了解许伟。被报社除名之后,杜安安还在替他担心,许伟却欢天喜地跑起了广告, 早在“扑蚂蚱”的过程中,许伟已经洞悉了拉广告的奥秘,而且他发现,与广告的 提成相比,蚂蚱的确算不得肉。 为了拉广告,许伟经常夜不归宿。偶尔回来,就会不厌其烦讲述他怎样把那些 脑满肠肥的董事长或者经理搞定的故事。这里面有丰厚回报带来的欣喜,也有智力 的炫耀。很多时候,许伟还在津津有味讲述着他的运筹帷幄与周密设计,杜安安已 经睡了过去。杜安安失望地发现,许伟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写诗了,有时,她轮休在 家,会翻出许伟过去写给她的那些情诗,她觉得曾经的诗人许伟,已经变得越来越 陌生。 杜安安是一位麻醉师,每个星期值两次夜班。麻醉师这项工作,充满了变数。 通常,麻醉师知道自己上手术台的时间,却无法知道自己何时才能下来。因为在整 个手术过程中,麻醉师要一直守在手术室里,密切观察患者的体征。而即使是最成 熟的外科医生,也无法准确预计一台手术的时间,因为手术中不可控的因素实在是 太多了。 不过在杜安安看来,人生最难掌控的还是婚姻。也许是婚前许伟投入了太多的 热情,婚后的他迅速冷却下来。即使是从杂乱的莲花池搬到新建好的棕树营小区, 有了令人羡慕的住房,许伟对家的留恋也没有保持多久。他依旧早出晚归,有时甚 至干脆就不回来。让杜安安起疑的是,她在清理洗衣机的时候,发现有长发缠绕在 排水口。望着镜子中自己一头的短发,杜安安的头一下大了。后来,与同事换了一 次夜班,果真发现许伟在她值班的夜晚,带女人来家中过夜。那天晚上,杜安安静 静地坐在小区花园里的凉亭里,望着自己卧室灯熄灯亮。直到许伟送那女人离开, 杜安安才收拾好千疮百孔的心,返回家里。 此后,每当到外地出差,回家前,杜安安都会给许伟打个电话。她不愿意撞上 许伟带来的女人,以免彼此尬尴,而这一切,许伟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做的事滴 水不漏。 隐秘被揭开,是许伟带来过夜的那些女人中的一个打电话过来。单位的电话响 起,接通以后却没有了声音,但分明能听见对方渐重的喘息声。杜安安疑惑地握住 话筒,半晌,有人在电话那边问:是杜安安吗?确认接电话的人就是杜安安,对方 突然说她怀上了许伟的孩子。嗯,杜安安回应了一声,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无 论对方说什么,她都只在电话里偶尔的嗯上一声,仿佛是一位心理医生,正在听患 者讲一件与她根本不相关的事情。 事实上,杜安安根本就没有听对方后来说了什么,她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泪水 差点儿就冲出眼眶,直到对方挂断电话,杜安安还在握着话筒。不知道为什么,杜 安安觉得打电话来的这个姑娘,不是她在小区花园里见过的那个,听声音,她应该 比那位更年轻。 或许是杜安安不愠不火的态度鼓励了对方,那位姑娘后来变本加厉,甚至把电 话打到家里来了。一接电话,只要那姑娘一开口,杜安安立即就能听出对方的声音。 每当这种时候,杜安安会叫许伟来接电话,然后离开客厅,她不想让许伟难堪。甚 至,杜安安曾经收到有人寄来的匿名信,说许伟带着女友去医院做手术,杜安安看 完以后,也是安静地一个人把信纸撕了,丢在了垃圾筒里。 如果不是后来,许伟下海折腾,弄得一身的债,不得不从昆明这座滑铁卢出逃, 杜安安不知道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与许伟的婚姻生活画上句号。 1992年,邓小平去了一次广东以后,中国突然全民下海。沉睡中的人仿佛一觉 醒来,发现满地黄金。许伟自然不甘落后,迅速与一位叫席方平的人合伙办了一家 广告公司。公司取名为“三友”,是一位搞易学的人取的,那人杜安安见过,瘦削 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小眼,两撇胡子,说话时语速极为缓慢,仿佛已经病入 膏肓。他对许伟说,三人为众,众人拾柴火焰高,搞广告嘛,当然是帮的人越多越 好啦!瘦削的脸还进一步点拨说,公司要红火,不但要有朋友相帮,还应该找一个 当官的做靠山,说白了,就是通过权力来挣钱。 杜安安是后来才知道,许伟与席方平合伙开办的三友广告公司,还有另外一位 合伙人,那人是省政府里的一位副厅长。许伟他们在前台唱戏,副厅长在后台操盘, 三友广告公司成立的第二天,他们就接到了一单业务,为一家制药厂制作一本画册。 仅仅是这单业务,三友公司就从那家药厂挣了10万元。 名誉上,许伟是三友广告公司的董事长,法人代表,但实际上那位幕后的副厅 长才是真正的老板。许多广告费虽然说都进了公司的账上,但到账不久就被副厅长 划走了。当然,副厅长也按游戏规则,该给许伟与席方平的,一分不少。问题是天 有不测风云,就在三友广告公司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与他们合伙的那位副厅长出 事了,被逮了起来。原来,他挪用公家的钱去炒股,血本无归,只得把其他公司委 托三友公司做广告的费用拿去填补窟窿,这样一来,三友公司的法人代表许伟一夜 之间就成为欠债上百万的“负翁”。 情况不妙,许伟找到杜安安,提出与她离婚。他不说原因,只说晚了就来不及 了。两人在区民政局办了离婚证,杜安安心如死灰,她把离婚证塞进包里,转身就 走,设想了一百遍的婚姻结局提前到来,杜安安还是难以忍住内心的悲伤,眼眶里 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很快,杜安安就得知许伟参股的三友公司破产了,但离婚并没有保护杜安安, 没有过几天,法院来家里查封许伟的财产,此后是打官司,诉讼,最后官司败了, 杜安安只得变卖房子,不定期从父母那里筹措了一笔钱,才把许伟所欠的钱款还清。 而许伟,早在三友公司破产后,就不知去向。 在嫁到杭州之前,杜安安曾独自搬到莲花池住了一段时间。但那时,曾经聚集 在莲花池附近的几个诗友早已经走散,何松到了一家学校做了老师,危城去了电视 台,马非到了一家杂志社做编务,而张楚龄则去帮别人当枪手,隐居在了昆明的乡 下,写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就像何松曾经写过的诗句:许多年/朋友们都已经走 散/孤零零的雨/落在寂寞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