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娃娃完全变了,虽然屈指算来,大家没见面的时间不到一年。身着系统制服的 她似乎比从前更漂亮了,神采飞扬。对我和丹娜的到来,她并不意外。她很热情, 我们却感到热情背后的躲闪和距离,她有意制造了这个距离。 娃娃告诉我们,当时走投无路的她联系到了王凯的朋友,一个个电话打下来, 总算有同情并愿意帮助她的人,在那人的引荐下,认识了W 系统的领导。在此人的 关照下,不仅找到医院撤销了处分决定,甚至把辞职也改成了调动,于是就到了这 里。她说得言简意赅,也很随意,我们却知道事情远非这样简单。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她提议大家喝点儿酒,为重逢干杯。大家的话也多了起来, 娃娃一直在聊着她的新工作,新同事,感觉很好。却没有 一句提到从前。心直口快的丹娜挑起话头,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 方荷和我都替你着急,却又无从帮起。现在看到你比过去还好,人漂亮了不说,还 终于摆脱了当护士的命!真为你高兴! 娃娃低头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话。看她这样,我急忙圆场。 娃娃在咱们三个中最漂亮最聪明,本来就应该过得好,吉人自有天相!只一点, 以后可不能再消失啊! 娃娃没有抬头,眼圈有些发红。她深吸两口气,似在极力抑制内心的波动。 你们知道我好强,不愿意你们看到我的狼狈。但我自己知道有多想你们。我发 过誓,一定要在这个城市立足,不会让别人看笑话。 好了,别难过。都过去了。女孩子心里不能装太多事,操心催人老,小心变得 不漂亮了。丹娜缓和着气氛。 漂亮?没错,它现在可是我最大的资本,我要用它让男人为我服务。没有不好 色的男人。 你不想他吗?我小心地用“他”来指王凯。 不要再提到他,我不欠他了。对,我是不想和你们联系,更不想和从前联系。 我要重新开始。 那顿饭没有事前预想的激动热烈,虽说酒烧得脸有点儿红,我却觉得心里凉冰 冰的。娃娃的话透出一股狠呆呆的味道,让我们如鲠在喉,很不舒服。 回到宿舍,我和丹娜发现,不知何时,我们的手袋里都被放了一个装着钱的信 封。是娃娃还的钱,却是那会儿的双倍。 发喜帖,买喜糖,订酒店,选婚纱,挑家具……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我和潘 奇每天虽然疲惫,心情却很明亮。 丹娜成为我当然的伴娘,她反复叮嘱我,仪式上新娘抛花的环节,一定要抛给 她。看到我结婚,她羡慕死了,一定要沾着我的喜气把自己快点儿嫁出去。 联系娃娃,才知道她已经去武汉读研究生基础课,无法赶回来。她还抑制不住 兴奋告诉我,她恋爱了,对方是W 系统副部长的儿子,目前两人是同学。不用说, 我也猜得到,她上学也是这个同学运作的。电话里,她美滋滋地憧憬着,等我结婚 的时候,你和丹娜谁都不许跑,都来当我的伴娘。 傻姑娘,哪有结婚的女人给人当伴娘的?不过,我肯定会作为娘家人好好为你 操办,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哪会像你这么不负责任! 我们在电话里说笑着。不过,真替她高兴。如果这段感情真的关乎爱情的话。 过了没几天,我收到礼仪公司的电话,说是确认送货地址。正在我纳闷的时候, 正在我新房里忙活的丹娜来电话了。她自告奋勇,说保证给我布置出一套最温馨浪 漫的婚房。这些天,一下班,她就扎到那里。 天!看来天底下比我丹娜浪漫讲调调的不止一个呀,赶快叫上潘奇回来,看看 你收到了什么。丹娜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好像中了彩票。 居然是张床。它可不普通。是这个城市以卖高档家具著称的一家家具城独家代 理的一个美国品牌。全樱桃木,外加全套床饰。布置下来,竟然是一张热烈浓郁的 玫瑰婚床。家具城的人告诉我,它要近四万块钱。这可是我婚房里最贵的一件家具。 一大捧玫瑰被放人我怀里,翻开上面的贺卡,上面写着:虽然不能当你的伴娘, 但我会让祝福时刻陪伴你,你一定要幸福哦! 是娃娃,我的朋友。 距离婚礼只有不到一周时间了,一切都已妥当。我的心却一会儿满满当当,一 会儿又空空落落,安静不下来,也说不出为什么。不知道将要出嫁的女孩子是不是 都会如此。潘奇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自然闲不住。口袋里的笔记本随时记下还要置 办的东西。 那天下班,我和他约好在离家不远的宜家家居见面,想再买点儿椅靠、杯子垫、 烟缸什么的零碎。当我们拎着大包小包出了商场,天已经全黑了。想着离家不远, 我们决定走回家,顺道还可以聊聊天,讨论一下婚礼仪式的事。潘奇怕我累着,非 要把袋子全拎上,我心疼他,当然不干。这些天下来,他又瘦了些。于是我俩就在 路上你拉我扯,争执不下。压根儿没有听见身后一辆别克车开动的声音,在夜色里, 它的车灯甚至没亮一下。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发生了。惊慌中的我早已忘记躲闪,是潘奇猛地推开我。 在一声钝响之后,传来急促的刹车声,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我的潘奇在空中被甩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迅速落向地面。他压根儿不像羽毛 的飘零,他太重了,重到击碎我的心房。我疯了一般扑向他。 不,不可能,就在两分钟前,我们还拉着手,他还趁机在我脖子上亲了一下, 我怕痒,躲开了。我还嘲笑他的耳朵又红了,他说是店里的暖气开得太早太足。怎 么可能呢? 倒下的潘奇还会对着我笑,有点儿勉强,却依然纯净。我没事,没伤着你吧? 他拨抚着我耳边的碎发,声音低弱。 我从头到脚打量着他,摸着他的脸。告诉我,伤到哪里了,你没事的对吧,没 事!声音早变了调。 我想扶他起来,却拉不动。忽然,我发现他的鼻子里、嘴角渗出一丝嫣红,接 着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我慌极了,不停用手去擦,用手去堵,可是无济于事,血还是顺着指缝往外流, 生命也在悄悄地溜走。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潘奇,你没事的,对吧?你不要吓唬我,别丢下我! 别哭,没事!我还等着娶你呢!潘奇的呼吸急促,猛地咳嗽了两声。口鼻里涌 出更多的血。他用手摸了一下,还想给我个笑容以示安慰,却终于咧了咧嘴。 夜色中,那个醉酒的家伙手足无措,我惨烈的哭声划破夜空。 快,拨120. 潘奇没了。 从前,我想过很多种潘奇离开我的方式,却没有一种是这样。 我不能接受。 他是因为我才离去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 我的世界陷入黑暗。 出事后,丹娜一直陪伴着我,娃娃也从武汉赶回来。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总 觉得潘奇就在我身边。如果两年前,我就成为他的妻子,此时,我们一定幸福安静 地生活,像他从小向往的那样。如果,那天不去买东西,如果,不和他争,如果那 车子把灯打开,如果……太多的如果,我却不敢想了。 我们一起去为潘奇送行。虽然在法律上我没有成为潘奇的妻子,但我坚持以妻 子的身份送他最后一程。 潘奇被猩红的玫瑰簇拥着,身上撒满了玫瑰花瓣。他穿着我们精心挑选的白色 礼服,面容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挂着只有我才看得懂的微笑。身边摆放着 他为我定制的婚纱,好多细节都来自他的创意。我不会忘记,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 话,等着娶我!耳边回响着的是我们都极为喜欢的《NO MATTER WHAT》(无论如何)。 我多么希望,他会因为感应到我唇上的温度而苏醒过来。我最后一次吻向他, 吻向那个让我痴恋的所在,薄薄的耳垂,一滴清泪留在上面,带去我的气息,带去 我的所有。 再见,我干净又安静的爱人!再见,我的爱情! 丹娜帮我卖掉了那处新房,收拾起一切关于潘奇的物品。可没人能阻止我的记 忆,我迅速地枯萎,暴瘦了二十多斤。 我终于知道曾经的不安是什么:没有什么美好可以挽留,可以永远。 我向单位递交了辞职申请,报名去贫困山 区当了一名支教志愿者,为期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