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我们村里,花椒树是不常见的,我家里却种着四五棵,那是从城里我大舅家 移栽来的。花椒树种在我家院子的南边,排成一排,它们的枝干不高,但很蓬勃, 枝上长着刺,叶子很小,很绿,圆,又厚,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到了春天开细碎的 小花,然后就结出一串串细小的果实,青青的,又慢慢变得结实,变紫,就成熟了。 不等它们熟,我们就开始用了,我娘做菜时,没有了花椒,就让我去树上摘几串, 洗一下,扔在油锅里,就爆出一股浓郁的香气。我想吃零嘴又找不到的时候,也会 去摘两串青花椒,放在嘴里嚼,又麻,又新鲜,嘴里也像活了起来似的。那时候, 我娘还会做一种芝麻盐,就是把炒熟的芝麻碾碎了,放上盐,放上少许花椒粉,那 是一种难得的美味,令我至今也不能忘。 看到家里的花椒树,我就会想起城里的大舅来。这个大舅并不是我娘的亲兄弟, 他是我三姥爷家的,说起来是我娘的堂弟,不过我姥爷家只有我娘和我舅,三姥爷 家只有大舅和二舅,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很密切,像亲兄妹一样。小的时候, 我甚至分不清这些,觉得大舅、二舅好像都是我姥娘家的,跟我舅一样了,后来才 慢慢明白了其中的区别,按乡下的说法是“远了一层”的亲戚了,不过在我的心理 上仍然是很亲近,跟我舅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呢,我舅是个老实木讷的人, 到我家来了,就是坐在那里抽烟,喝酒,跟我爹说话,不爱跟我们这些孩子玩,而 大舅和二舅就不同了。我二舅是个滑稽又活泼的人,最爱逗小孩,一会儿让我们摔 跤,一会儿让我们打仗,咋咋呼呼的,他一来,我们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我大 舅呢,他在城里当着个官儿,他来了,也不怎么说话,不怎么跟小孩玩,但是他有 一种气派,或者气质,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威严,又亲切,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跟我们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却又那么吸引着我们。 那时候,我大舅是当着个什么样的官儿呢?我已记不清了,他好像在一个公社 里当过一把手,也在国棉厂当过书记,后来又调到了县里,做的是什么,我也不知 道,不过,他在我们亲戚里是最有出息的了。在亲戚中间,说起他来,谁不是充满 羡慕呢?家里有了事,想要找人帮忙,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他呢?他的家,在县城 里,亲戚们到城里去赶集,也总会去歇歇脚,唠唠家常。我的大舅,在亲戚们中间, 是一个中心的人物了,他很沉稳,很热心,谁家里有了什么事,要找什么人,他总 是尽力去帮忙,办完了事呢,他也不居功自傲,笑眯眯的,好像很轻松似的,让办 事的人更加佩服,谈起他来,除了跷大拇指就是啧啧称赞,别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有这样一门亲戚,有这样一个人,好像亲戚们在大事上都有了主心骨,这该是多大 的福分呢。 小时候,我常跟我娘到我大舅的家里去。从我家出了村,向西走,走四五里路 就到了县城,穿过县城,在县城的西边有一片平房,这里就是我大舅所在的家属院。 我们从一个宽大的胡同拐进去,向北走,东边第五户就是我大舅家。进了门,是一 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五间大瓦房,西边大门向北连着两间小平房,这里就是厨房 了,东边是一个宽敞的棚子,放着自行车和一些杂物。院子里呢,种着各种树木和 花草,有花椒树,有枣树,有梨树,竟然还有竹子。我们这个地方,冷,干燥,竹 子是不容易成活的,我大舅不知从哪里找来了耐冷的品种,栽在了院子的南边,一 丛丛、一簇簇的,瘦挺,青翠,在阳光中筛落一地细碎的影子,很好看,这就是竹 子了,我第一次见到竹子,就是在我大舅的家里。还有葡萄藤,种在门口影壁的后 面,攀缘着,伸展着,虬龙一样,一直爬到了厨房的上面,笼罩下一片宽广的绿荫, 那一串串的葡萄,隐藏在浓密的叶子后面,悬挂着,青的,红的,紫的,在微风中 轻轻摇曳着,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还有花,兰花、菊花、仙人掌,还有很多我叫不 出名字的花,有的种在院子里,有的栽在花盆中,摆满了窗台。在院子的中间,压 水井的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鱼缸,水面上是漂浮着的睡莲,开着淡白色的花,几 条金鱼围绕着它们游来游去,那些鱼,红色的,黑色的,又瘦又长,闪着斑斓的光, 悠然地游动着,游出优美的弧线,让我都看呆了,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鱼呢。 我们一进门,我大妗子就迎出来了。她高声爽朗地笑着,甩着手上的水或面, 亲热地叫着我娘“姐姐”,就把我们往堂屋里迎,又是端茶,又是端瓜子,或者端 来一盘水果,苹果、梨、桃,热情地让我吃。我大妗子是棉麻厂里的一个妇女干部, 大嗓门,说话又快,又脆,她的亲热很夸张,简直让人不知所措。那些苹果和梨本 是我喜欢吃的,她非要往我手里塞,还要我马上就吃,说“吃了还有”,这反而让 我困窘了,捧着苹果不知该如何下口,她就又着急了,大声笑着说,“看这孩子, 在他舅家,倒把自己当外人了。”她这么一说,却让我更加局促了,红着脸不知怎 么才好。我大舅在家,也不怎么说话,他坐在八仙桌边的圈椅上,很亲热,很平和, 笑眯眯地跟我娘唠着家常,偶尔也走过来,给我拿一点吃的,放在我的面前,说一 句,“二小,你多吃点啊”,就又坐回去了。 等大妗子去忙别的,终于不再管我的时候,我的心才慢慢踏实下来,就坐在那 里,细心打量着我大舅的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考究,那么整洁,墙壁是雪白的, 沙发是松软的,电视是彩色的,地面也是水泥铺成的,纤尘不染。方正的八仙桌上 摆着果碟和茶具,中间的墙上悬挂着松鹤图,两边是一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 泉石上流。”这里的很多东西,我们家里都没有,有的东西,虽然我们家也有,但 是我大舅家的却更讲究。比如洗脸盆,我们家就随便摆在院里树下的一个凳子上, 我大舅家却有专门的洗脸盆架子,是细木制成的,洗脸盆中画着双龙戏珠,很好看, 边上还摆着香皂盒,洁白的毛巾整齐地搭在架子上。还有暖水瓶,我们家的只是外 面包着绿色的铁丝网,我大舅家的却是硬塑料的,外面画着精美的图案,这些暖水 瓶靠墙根一溜摆着,下面还垫着托盘。看着如此精致的摆设,想着我们家的简单、 粗陋,让我感到颇为拘谨,像来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也不像在家里那样疯 马野跑地玩了,似乎是有点自惭形秽,不知该怎么做了,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但 是心里呢,却又对这样的环境隐隐地有些羡慕,有些喜欢,只是仍然觉得陌生,空 气中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那时候,我哪里是一个坐得住的人?在那里听我娘和我大舅说一会儿话,我就 偷偷地溜出了堂屋,瞥一眼厨房,我大妗子在那里忙活着,我悄悄从门口经过,来 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真是姹紫嫣红,各种花都在开着,有的红,有的粉,有的白, 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穿梭着,翩跹着,阳光洒落在它们的羽翼上,斑斓、流动,闪 着光,带着响,是那么美。我在这花圃一样的院子中徜徉着,一会儿看看花,一会 儿看看树,一会儿又去看看鱼,一个蚂蚱飞过来,跳到草丛里去了,我赶快去追, 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猛地一扑,可惜它又飞远了,我又赶忙去追赶。追着这只蚂 蚱,我好像又回到了我们村小河南边的草地上,慢慢变得活泼起来了,也不管是否 踩了我大舅的花草。等到我大妗子喊我吃饭的时候,我来之前刚换上的新衣裳,早 已经弄脏弄皱了,我娘生气地在压水井边给我洗手,一边责备我不该乱跑,“看你, 都把你舅的花踩坏了!”我大舅到花圃里走一圈,看一看,扶一扶,回来大度地挥 挥手说:“没事,没事,都好好的呢,”又说,“小孩嘛,哪有不爱跑爱动的。” 到吃饭的时候,就热闹了。我大舅家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时 候该放学的放学了,该下班的也下班了。我的三个表姐中,大红和二青都已经上班 了,她们一个在工商所,一个在棉麻厂,都是很风光的工作,十七八岁,人又漂亮, 骑着自行车在我们县城穿过,会有不少人长久地注视她们的背影。三芹和坤哥还在 上学,三芹在上初中,坤哥只比我大两岁,在上小学。他们一回来,家里的氛围就 活起来了,大红她们围着我娘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们从小就是我娘看着长大的, 见到我娘很亲热,拉着我娘的手,腻着我娘,说着她们的心事和闲话。我呢,跟着 坤哥,早就跑出去玩了。对这个家和这个小城,我本来是有些陌生的,可是跟着坤 哥,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我们从小就是一块儿玩大的,在张坪,在我家,只要我们 两个见了,就是在一起疯玩,现在到了他家,还不是一样?他领着我到他的小屋, 去看他的玩具,他玩的东西可真多,简直是琳琅满目了,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都有些爱不释手。他还收藏糖纸,收藏烟盒,收藏印有明星像的贴画,很得意地向 我展示,看得我的心里痒痒的。或者,我们跑出去玩,在家属院里转悠,拧开公共 食堂前的水龙头,打水仗,到隔壁一个学校的操场上,去看中学生打篮球,或者赛 跑。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新奇,是在我们村子里看不到的。一玩起来, 我就什么都忘了,直到天色很晚了,我才跟着我娘,恋恋不舍地向我们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