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年夏天天气异常,没有降雨,很多树木奄奄一息,水流明显放缓。父亲回到 家,把一个玻璃瓶放在桌上,坐下后死死盯着这个瓶子,告诉我说河里的藻类越来 越多了,是工业废水造成的,瓶子里的藻类刚刚化验完,含有化学物质。藻类生长 速度很快,若再不想办法,污染面会很快扩大,鱼吃了会影响后代的基因繁殖。 “必须先尽快把受污染的水生藻类围起来……然后净化它……”他握着拳头说。过 了几天,父亲急匆匆地回到家,说他明天要和镇政府的鱼类专家一起到中国购买鱼 苗。 “为什么要去中国购买鱼苗?”我不解。 “中国鲤鱼喜欢吃水生藻类,即使被污染的藻类也是它们的美餐。有了中国鲤 鱼,被污染的藻类会被吃掉,河里的水就会被清洁,我们这儿的原生鱼类,比如湖 鲟、鳟鱼就会更好地生长。” “鲤鱼吃了会死吗?” “吃得越多,它们就越壮。” 父亲的中国之行非常顺利。我亲眼看见他们把活蹦乱跳的鱼苗倒进围起来的漂 浮着众多藻类的大片水域里面。那天他们在岸边喝了很多酒。 “鲤鱼肉好吃吗?”旁边的人问我父亲。 “刺太多,肉太硬,不好吃。可是中国人爱吃。”父亲说。 “鲤鱼喜欢吃这东西,真脏啊!”另一个说。 “鱼肉肯定不干净!” “我不会吃这种鱼。” “我也是。” “它们把脏东西吃完需要多长时间?” “一年吧,半年也说不定。鲤鱼生长速度很快,两z-'i" 月就能长半尺长。不 过它们的个头无法和咱们的相比,太小了。”父亲比画着,神情兴奋。他说这样做 全是为了美国原生鱼类的健康生长。他盯着水面,神色变得严肃。“千万不能让中 国鲤鱼游到其他水域,它们的繁殖能力很强。”他扫视着大家。 “没问题,围栏很高。”相关负责人说。 父亲虽然是业余“鱼教授”,可他知识面极广,又很勤奋,他的预见再次得到 验证:没过半年,那些藻类明显减少了,水面变得清澈。看着水里大群的鲤鱼,我 有些不舒服。这些鲤鱼吃脏东西,身体会难受吗?我拿出面包,丢在水面,看它们 雀跃着争食。这些鲤鱼已经长大,欢快地跳出水面抢食。父亲走过来对我说:“中 国鲤鱼不喜欢吃面包,它们喜欢吃中国馒头。”这些日子,父亲每天都是乐呵呵的, 写了好多专栏文章,读者也很爱读。他的《生活在美国的古老鱼种》一书写作进展 也很顺利。第二年的夏天来了。我记得那晚的雨很大,硕大的雨下了一夜,几乎能 把窗玻璃击碎。第二天一大早,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听见父亲的脚步,不久又 听见他开门出去的声音。我趴在窗口看着他开车消失在大雨里。大雨一直持续到下 午,父亲还没有回家。我去叔叔的酒吧,他没在店里,店员说垂钓俱乐部的全体成 员都去河边抓鱼去了。 “抓什么鱼?”我问。 “你不知道?雨太大,中国鲤鱼顺着水面跳出来了。必须抓回来,不然以后的 麻烦就大了。这是你父亲亲口说的。”我还是不明白。店员开始笑,他的笑不怀好 意。“你父亲一大早来酒吧了,求你叔叔和他的朋友帮忙抓鱼。”我瞪他一眼,使 劲拉上门走了。我手里举着伞,伞松垮垮地靠着肩膀,任凭雨水冲刷,只是个摆设。 雨把我大半个身子淋湿了。我坐在家里,望着窗外,看见的是一团黑。深夜时分, 雨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才变得稀落,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有我干吃剩下的大 麦片。父亲推门进屋,我惊醒后以为家里闯进一个陌生的泥人。他瘫坐在椅子上, 目光呆滞,像个败将。 “爸爸……” 他看我一眼,叹口气。 “鲤鱼跑了多少?” “不知道,可能有一半……几千条吧……”他失望地摇摇头。 “应该不会有事的。”我说。 他双眼无神,盯着空中的虚无,喃喃自语:“一条鲤鱼……每年产卵三次…… 每次产卵两万个……两万个……”他举起脏手捂住了脸。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我的上帝……我或许犯了一个大错……” 父亲的失落情绪持续了一整夜。他一夜未睡,天一亮,他草草洗了洗脸,胡子 也没刮,开车去了镇上的印刷公司,赶印几百张鲤鱼的宣传画。我和他一起去的, 帮他把宣传画张贴在小镇街道两旁的公示栏里。我至今记得宣传画上的说明文字: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喜欢垂钓,请你们仔细辨认这种鱼:中国鲤鱼。它们逃 跑了。它们的繁殖力很强!如果我们不齐心协力,若干年之后,它们会泛滥成灾, 吃光河流里的食物。它们会沿着伊利诺河直接进入美国五大湖,到那时,我们本国 的原生鱼类(湖鲟、鳟鱼等上百种鱼类)的生存环境就会岌岌可危!让我们行动起 来吧!抓住它!或者吃掉它! 他把剩余的一大摞印刷品抱在怀里,急匆匆赶往叔叔的酒吧。叔叔看见了我们, 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这是鲤鱼成熟后的图片,请记牢它的模样……请告诉你的朋 友们,钓上来怎么处置都行,少一条是一条……谢谢……谢谢……”父亲连连说道。 “昨晚我快被淋感冒了。”叔叔说。 “是的,你辛苦了。” “这鱼真有这么大的危害?”叔叔看着宣传画说。 “它的繁殖能力太强大了!” “钓上来怎么处理?烤着吃行吗?” “随便你吧,你想怎么样都行。” “会有人买来吃吗?” “或许吧……”父亲说,他牢牢地盯着叔叔,说道:“即使有人要买,也必须 先把它杀死……不能让活着的鲤鱼逃离你的视线,这是唯一的办法!”叔叔惊诧地 望着他。那天我感觉到父亲身上散发出一股罕见的杀气。父亲病倒了,我想是急病 的。他的很多朋友来到家里安慰他,可是效果不大,他说来年鲤鱼的数量没有泛滥 成灾,他的心病自然就好了。我们都等着夏天的到来。日子慢慢往前走,父亲面容 黯淡,衰老许多。我实在不明白逃跑的鲤鱼会如此伤害他的神经,可是父亲的回答 几乎一样:“你不懂……以后你会懂……” “可是中国鲤鱼也是鱼啊?” “不是我们原产的……”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很大!”他急得咳嗽起来。 “区别到底在哪儿?”我追问。 “你会把其他男人当成你的父亲吗?”他凝视着我。 我摇摇头。“我也不会把其他男孩当成我的儿子。”他喘口气说,双手拍了拍 膝盖,似乎不想说而又必须去说,“它们是中国的鱼,不是我们的……它们生在中 国……” “美国不是它们的家,是你把它们带来的。”父亲听完我的话神情有些无助, 无助之中又有委屈,眼神也渐渐黯然。 冬去春来,河里的冰块悄然融动,父亲坐不住了,手持一根木棍,蹲在河边敲 打河里的冰块。他看见了几条中国鲤鱼的影子,我也看见了。他紧紧咬着牙齿,两 颊的肌肉在颤动,激动地点着头说:“不多……不多……感谢上帝!”但愿如此。 树枝已经开始发芽。那些在微风中颤动的小嫩叶给树木带来新的生命周期,也给凝 视它的人带来希望。小镇的生活节奏依旧,人们似乎忘记了中国鲤鱼逃跑这件事, 贴在告示栏上的宣传画早已被新的招贴画盖住。没逃走的中国鲤鱼在新的围栏里安 然无恙,体形日渐肥硕。父亲的那本书已经写完了第一稿,他说过完这个夏天就可 以交给出版社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叔叔拉着一个女孩的手来到我家,左手提着 一条大鲤鱼。我一个人在家。他把鱼挂在院子的木栅栏上,走进屋,对女孩说这是 我侄子,接着又把女孩介绍给我。“尼克,我的女朋友。”他笑了笑,拉着女孩坐 下来。 “你是……中国人吗?”我问。 女孩点点头,笑起来有点羞涩。我也笑了笑,目光一直盯着她。“小子,不能 这样看女孩。”叔叔说完大声笑了,笑得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女孩长相清秀, 她穿着裙子,头发很长,黑幽幽的,好漂亮,我想。“告诉你爸爸,鲤鱼吃起来味 道很不错。”叔叔说。女孩站起身,移动步子看着墙上的照片,她看见了母亲的单 人照,回头望着我。“我妈妈……她去世了……”我说。女孩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继续看下去。“我爸爸……他出去了……”我的话让她微微一笑。她看见了我在学 校身穿橄榄球衣的照片。“真帅!”她赞叹道。我知道这是她的礼貌回应。我一点 也不帅,长相普普通通,只是看上去比较健康而已,不过她的话让我很高兴。叔叔 站起身,说去湖里划船,问我去不去。我盯着女孩摇摇头。“小子,你够聪明。” 他哈哈笑着说,拉着女孩走出屋门,突然又大叫起来:“滚开!滚开!”一只啃噬 鲤鱼的野猫惊恐地跑远了,蹲在草地上回望着我们。女孩一边对猫说着“你好”一 边慢慢走过去。叔叔把鲤鱼提起来,递给我,盯着我小声说道:“尼克,我和艾米 只是跳了一次舞,什么事也没有。”他接着提高声音说道:“红烧鲤鱼,味道不错, 我已经学会怎么做了,你想学就去我那儿。”女孩站在院门口,一直看着跑远的猫。 我忍不住小声问叔叔:“她叫什么名字?” “嘿,他在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叔叔望着她,高声说道。 女孩笑了笑,说:“蓝。” “她叫蓝。”叔叔伸开手掌抚弄着我的头发说道。此时,我发现叔叔的眼神比 以前柔和多了。他们拉着手消失在拐角,我回过神,把鲤鱼放在草地上,松了松穿 过它口腔又从鳃里穿出来的那根绳子。它的皮肤有了褶皱,鳞片闪着光,我突然发 现它的嘴唇动了一下,它还活着。我跑进屋,找来一个盆子,可是鲤鱼太大,放不 进去。它的尾巴开始摇摆。我知道鱼离不开水,拽来院子里的皮管子,打开水龙头, 往鲤鱼身上浇水。它躺在那儿,明显感受到了,因为它的眼睛在动,在盯着我看。 它在感谢我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到它的情绪平稳了,鱼鳃的开合变得有节奏, 整个身体似乎在享受水流的按摩。从脑袋到尾巴,水在慢慢流淌,我的手臂酸了, 就换一只手。水流过我的脚边,在院子里汇集,然后流出院子,像我家里的小溪。 那只猫又回来了,它喵喵叫着,远远地望着我。我伸出手臂在鱼身上比试着,它比 我的手臂还长。真大啊。我一点也没发觉父亲早就站在我的身后了——我先是看见 一把刀,接着看见他的粗手腕。我抬头看着他,说鲤鱼是叔叔送来的。父亲沉默着 蹲下身,一只手按住鱼身,把刀锋横放在鱼的鳃部,一用力,就像切开一个信封, 一股鱼血顺着刀刃渗了出来,鱼尾在全力挣扎,它的眼睛还在看着我。我抬头看着 父亲,可是阳光正好对着我的眼睛,我只听见猫的惊叫。他一把提起鲤鱼,走过去 把它挂在木栅栏上。这个过程中,我是一直蹲着的,思维也是僵硬的。此时,父亲 的背影在我眼里显得陌生。我站起身,飞快跑进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父亲在对 猫说话:“我去拿把钳子,把它的皮剥下来,你们吃起来方便。”他进屋的时候, 野猫又增加了四五只。它们小心翼翼走过去,谁也不敢冲在前面。我推开窗户,扔 下一个玻璃球,想吓跑它们,可是玻璃球无声地淹没在草丛里,野猫没有听见。父 亲拿着钳子走到木栅栏旁边,弯下腰,夹住鱼鳃开口处的鱼皮,用力往下扯,他用 力过猛,只扯下一小块,他继续夹住,继续扯,我看见一大片白白的鱼肉露了出来, 感觉自己的眼角在抖动。“吃吧……你们吃吧……吃净它……”父亲说。野猫在兴 奋地叫。父亲的声音在院子里消失了,他进屋开始洗手,然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音。 我跳上床,用毛巾被蒙住脑袋,在被子下面听见他推开门,他叫了一声“尼克”, 靠近床,坐下来,手里抖动着报纸。他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尼克…… 报纸上说了……中国鲤鱼已经弄瞎了两个人的眼睛……砸伤了三个人的脑袋……划 伤了几十个人的胳膊……中国鲤鱼太多了……有两三家机构为了治理河流污染,也 买了中国鲤鱼鱼苗……不是我一个人才有这个主意……伊利诺河的中国鲤鱼数量最 多,那里游人多,食物多,每公里河段至少有一百条鲤鱼……伊利诺河岸边下周会 举办抓捕中国鲤鱼比赛……”他收起报纸走出门外。他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之后, 我掀开毛巾被,下床走到窗前。野猫们蜷缩在地上,闭着眼,左右晃动着脑袋,陶 醉、贪婪地咀嚼。它们已经吃完了鲤鱼的下半身。我看见父亲拿着报纸走出院子, 朝叔叔的酒吧方向走去。我下楼,朝野猫吐了几口唾沫,吓跑它们。我用报纸包住 残缺不全的鲤鱼尸体,鱼脑袋无力地垂着,下半身露出的鱼骨头被猫舔舐得发亮。 我把它扔进垃圾桶,又在桶盖上压了一块石头,不愿意看见它被野猫吃得精光。一 个小时过后,父亲回到家,满脸怒容,把家里的门摔得啪啪响。“为了一个中国女 人……真有你的……真有你的……唉……”父亲反复叨唠着这句话,把手里的报纸 撕得粉碎。一天后,我路过酒吧,店员告诉我,我父亲那天在酒吧愤怒到极点:他 去找叔叔商量组建一个队伍去伊利诺河参加抓捕中国鲤鱼的比赛,叔叔拒绝了,父 亲问他原因,他沉默不语,最后说他不会阻拦别人参加比赛,但他不会去。回到家 里,我走进父亲的书房,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地板上散落着几十幅古老鱼种的手绘 图片。中国鲤鱼泛滥,古老鱼种面临生存危机,这是他最担心的。我蹲下身,慢慢 收拾着这些图画。“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背对着我,无力地摆了 摆手。我起身,刚走出屋门,又听见他的声音:“尼克,你会跟我一起去参加比赛 吗?”那时候我刚满十二岁,但已经感受到父亲渴望得到支持。“爸爸,就我们两 个人……”我说。“我们可以加入别的参赛队伍。”他说,静静地望着我,眼神闪 烁着某种希望。我点了点头,只是不想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