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派出所的吉普车于日光正旺时开进了高家庄。 吉普车进村时一路拉着警报,正在田地里劳作的村人当然听到了刺耳的响声, 一闪一闪的红警灯令其目眩,他们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表示出极度的惊讶、关 注,警车显然是向村子开去的。但片刻之后他们便恢复了手中的活计,他们没什么 值得怕警车的东西,怕的只是手中的活计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 村落的鸡狗鸭鹅们对警车的到来反应更是强烈,没头没脑地上蹿下跳。一个女 人追赶着一只母鸡,大叫:你要往哪里去?你腚里有要下的蛋哩,难道你要把这蛋 下在别人家吗?母鸡根本不理会主人焦急,咕咕地叫着跑远了。主人亦如母鸡样咕 咕地叫起来,追着母鸡而去。 村长女人认为她有责任对警车进村表示更多的关注,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进屋来, 对正歪倚在炕上闭目养神的村长说,不得了了,没听见抓人的车进村了? 村长并不睁眼,回一声:知道了。 女人惊讶了,那你咋还老太爷子样歪在那儿一动不动? 村长说,呵,你要是弄懂了这些,你也该当村长了——该发生点事了,高家庄 该发生点事了。用不着你操闲心的,该干哪样干哪样去吧,让我先迷糊一会儿。说 完果真在炕上躺下了。 村长的举动比警车进村还令女人惊诧纳闷,但她不便再问,毕竟当村长的是她 男人而不是她,她不想讨挨骂。 这几天锁锁时不时慌张大叫:看见了,看见了,俺看见了。 媳妇问你看见什么了?锁锁没了下文,而是拉着媳妇的手不放:你不能走,说 什么俺也不放你走。你要走俺就抱着你不放。 媳妇被锁锁逗乐了,我的锁锁呀,别说傻话,好好的,我怎么会走?锁锁知道 亲媳妇了,我要跟锁锁好好过日子哩。 锁锁笑了,紧紧地抱住了媳妇。 媳妇的脸上有泪花滚下来,她觉得与锁锁生活在—起实在是莫大的幸福,锁锁 是有点傻,可傻锁锁处处都能制造出正常人难以企及的幽默和乐趣。精明的人对什 么都按精明的方式判断处置,结果把幽默和乐趣从生活中挤得千干净净,只剩下绞 尽脑汁乏味的精疲力竭。锁锁活得可不是这样,看看锁锁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吧。 朱元璋的第三十七代孙女、锁锁的媳妇拥着驸马锁锁问:锁锁呀,那天你为啥 爬上了树? 锁锁笑而不答。 媳妇说,锁锁,你要不说我就不让你抱了,你快告诉我呀。 锁锁说好,我告诉你,可你不能告诉别人。 媳妇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锁锁你快回答呀。 答:树上高。 问:那么高的树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答:一下子就飞上去了。 问:我的个锁锁呀,你会飞? 答:会,我想飞就飞。 问:那你这会儿再飞一个我看看行不? 答:不行。 问:干吗不行? 答:这会儿我不想飞,我也不让你飞。 问:锁锁真的喜欢我吗? 答:喜欢,俺妈说你是俺媳妇了,俺想怎么动就怎么动,旁人不能动。 锁锁发现媳妇的眼窝盈出了泪花,他有些慌乱,说,俺兄弟动他媳妇俺光听见 他媳妇猫一样叫,可没听见她哭,你咋就哭了?…… 媳妇一下子破涕为笑,且咯咯笑出了声,这让锁锁突然想起了,说,对啦,俺 也听见她这样笑哩,这样笑好听。 媳妇说那我就笑给你听,天天笑给你听呀锁锁…… 锁锁紧紧地抱住了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媳妇。 马翠花喜出望外,她万万没料到,一场婚姻使憨锁锁判若两人,基本步入了正 常的生活轨道,起码在人前极少显出憨傻,也极少做出荒唐的事来。她不得不承认 这“朱”姓媳妇真正地非同寻常,带来了令人惊奇的变化——将一个大活人变了, 既然能把人变了,天地间还有什么不能变的?不知不觉中,马翠花对这“朱”姓媳 妇充满了敬畏。 憨子在某些方面往往比正常人更有预见,当别人还什么都感觉不到时,锁锁突 然慌里慌张抱起儿子瞒院子叫喊: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马翠花说,锁锁呀,你成了家的人了,当了爹的人了,咋还孩子样没个正形。 朱姓媳妇倒是从锁锁的异样神态中觉出了什么,锁锁,什么来了?你看见什么 了?你快说呀。 遗憾的是,锁锁超乎常人的异常预感就此戛然而止,恢复了一个憨子的憨笑, 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锁锁的预言得到了应验,的确有令人惊慌的事“来了”——不一会儿警车停在 了锁锁家门前。 原来,派出所的人是为锁锁媳妇来的,他们要把这朱姓媳妇带走。 朱姓媳妇说,不,我不走,我愿留在这儿,我跟锁锁成了家。她的双手紧紧地 扳住了门框。 派出所的人说,用不着怕了,我们是来解救你出火坑的,只管跟我们走,看哪 个敢拦?! 令派出所的人想不到的是,朱姓媳妇却说道:我刚从火坑跳了出来,我以前那 日子……那才是火坑,那时你们咋不去救我……说着便涕泪满面了。 派出所的人愕然:没见过你这样的,真成了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主——哎, 你难道不知道你娘儿俩是被人拐卖了? 朱姓媳妇擦干了泪水说,我知道,我还真的替人数了钱——我是怕那人多讹钱! 别的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找到了个好人家,说什么我也不走! 派出所的人说这可不行,你和你儿子属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现在全国都在打拐, 说什么你也得跟我们走。说着拉住朱氏要拖走。 锁锁这时候才明白了,这些人是要将他的媳妇带走。锁锁的眼珠要跳出眼眶了, 积蓄了几十年没派上用场的愤怒今儿个可有了用武之地——锁锁怒狮般吼叫着冲派 出所的人扑了上去。 派出所的人猝不及防,有的甚至被撞倒在地。门外已经有人在看热闹了,倒地 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老大地挂不住了,情急之中习惯使然倏地拔出了腰中的枪 ——反了你了!你再阻挠执行公务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锁锁的举动让马翠花吓了一跳,公安的举动又差点儿把马翠花吓晕,她发了疯 地大叫:他是个憨子,他是个憨子!你们要打死一个憨子吗? 实际上锁锁并非有意危害公安人员,他只是要保护自己的媳妇——俺的媳妇别 人不能动,又不是你们媳妇。锁锁大叫着,他认为道理在他这边,他的道理是天经 地义。 其实公安也不是真的要向锁锁开枪,只是那一刻弄得他们好个下不了台,不得 不拔枪捍卫尊严。锁锁的言行基本证明了他是个憨子,既然发疯的人是个憨子,两 下里就都有台阶下了。再看那憨子双臂已虎钳般死死箍住了媳妇的腰,嘴里还在一 个劲儿地叫:她是俺媳妇,是不妈?俺的媳妇就俺能动旁人不能动,是不妈?俺不 动旁人的媳妇旁人也不能动俺的媳妇,是不妈?的确是个憨子,公安们甚至忍不住 笑了,当然早收了枪。 锁锁履行了“你要走俺就抱着你不放”的诺言,死死抱住媳妇不放,要将这憨 子与朱姓女人分开是不可能了,对一个憨子又能怎么样呢,可总不能就这么半途而 废地收兵呀。没办法,公安们费了好大的力气,只好将结在了一起的两个人一起带 上了车。 警车呜哇开走了,马翠花只得双手撑住门框,不然她站不住。呼天号地也无济 于事,只能看着警车一溜烟消失。菊花怯怯地上前搀扶,被马翠花一下子甩开了。 马翠花不由得想起了老黄狗,要是它在他们不能这么轻易就把人带走,至少它能提 前通报、嘶咬着拦阻,说不定儿媳会有脱身的空——门被摘去了一扇,祸殃便长驱 直入了。 马翠花继而又想到了村长爹。有时候奇怪得很,往往在最不愿再亿起那个人的 时刻,那个人偏偏会按不住从脑子里跳出来。 警车吼着威严、恐怖于村街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快出村口时却遇到了麻 烦。 大茶壶以为他手中的拐杖是孙悟空法力无边的金箍棒,不,该是摩西手小的神 杖,只要击打这拐杖,可以让尘土变作虱子,可以让海水分开……大茶壶的嘴里嘟 囔着圣经,学着摩西的样子,冲着—屹来的警车,将手的拐杖横戳过去。 小小的拐杖法力的确不得了,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令警车戛然而停。车窗探 出一颗戴着大盖帽的脑袋,大叫,老爷子你不要命啦?!快给我让开! 大茶壶竟笑了,说,“要命?”命是万能的主给的,不是哪个想要能要来的— —主惩罚淫乱的罪,主以他的宝血为我们赎了罪,主也饶恕无知的羔羊! 大茶壶的话让公安们不知所云,难道又碰上一个憨子?这个高家庄盛产憨子不 成?老爷子,你的命从哪儿来的我们管不着,我们在执行公务,你立即闪开! 大茶壶不但没闪开,反倒缠着要放人。你们把锁锁放了,把他的媳妇也放了, 放了人我才放你们走。主饶恕一切罪。 警灯不叫了,车子熄了火,停下来的警车威风大减了,何况老虎样的它是被一 条拐杖戳住了。一些躲在墙角的村人渐渐靠上前来,他们发现停下来不吼不叫的警 车跟拖拉机也差不到哪儿去。他们嘻嘻笑了,说不清笑的是拦车的人还是被拦的车, 有人甚至嘬起嘴冲警车发出了起哄的嘘声。威风凛凛的警车竟被一条拐杖拦住了, 这能不让他们惊奇、兴奋吗?何况警车要带走的是“驸马”:你们要“铡驸马”吗? 锁锁熬上“驸马”容易吗?这样的姻缘你们也要拆吗?越来越多的人把警车围住了。 车上的人大大地后悔停了车,那时只是好奇才停了车,他们明显地感到有什么东西 如泥朔在水中渐渐泡塌了,但对一个九十岁的老寿星又能怎么办呢? 村长的院门吱呀开了,治保主任一条瘸腿探路棍样先撇进门内,神色慌张将正 打盹的村长搅醒:村长,麻烦了,出了麻烦。村长倚在被垛上慢慢睁开眼,说,慌 里慌张的老毛病就是改不了,给你说过多少回了,要沉着,遇事首先要沉着,没的 问题嘛。 治保主任还是难以沉着——大茶壶把警车拦住了!这意外情况似乎并没出村长 的意外,他的头只稍稍从被垛上抬起:螳臂挡车哩,在哪里? 就在大茶壶的门前,他缠着要派出所放人,那些个熊村人也跟着起哄,警车怕 是难走脱哩,派出所的李所长让我快来喊你。 村长摇头吟哦:大茶壶,倚老卖老的大茶壶,大茶壶,大茶壶,拿你当茶壶你 是茶壶,拿你当尿壶你就是尿壶——没的问题。 治保主任弄不懂村长话里话外之意,被“尿壶”喷了一头雾水。村长就是村长, 这火候上也沉得住气,嘴里将“大茶壶”反复把玩,倒玩出了个“没的问题”。治 保主任毕竟只是个治保,他还是耐不住:村长,那里人越聚越多,那些个熊人都起 了哄,怕是要出别的麻烦,派出所的李所长也没了章程,你不出面‘咱是不行。 很长时间村长没言语,突然他双手抱着肚子叫起来——哎哟,我的肚子,我的 肚子!好像肚子突然丢失了。治保主任一下慌了,村长女人也急奔过来,咋啦,咋 的啦?肚子怎么啦?‘好好的这是咋的啦?! 治保慌着要去找医生,村长咬着牙说没的大问题,这是老毛病了,只要用大烟 果(罂粟果)煮水喝了立马就好。村长女人倏忽想起,村长的确有肚子痛的怪毛病, 吃药打针不顶用,一喝大烟水立马就好。她吩咐治保:还愣着咋?快去拿大烟果呀! 治保问:哪里寻得大烟果呀? 村长女人说,这还用问,除了大茶壶哪个还有? 治保也是慌乱加焦急晕了头,一时忘了自己也曾用过大茶壶的大烟果。多少年 来,大茶壶的院落里年年种一溜大烟(罂粟),村上哪个头痛肚子痛,常常不找医 生,而是去找大茶壶。来者不拒,大茶壶准会赐你一个大烟果煮水喝,神奇的大烟 果往往会显示出比药都管用的疗效。大茶壶的大烟果不知救治了多少人,当得济的 人带了礼物去感谢,大茶壶又来者皆拒,说,要谢就谢主吧,是仁慈的主为你解除 了病痛。 治保撇开瘸腿就往外跑,村长又咬着牙根哼哼着吩咐:哎哟,你,你立马照我 说的去做,记住,给李所长说,待我喝了大烟果就去。哎哟,再给大茶壶说,他不 是要救人吗,那就要他先救我这病人吧。 治保撇出的瘸腿又收回,警车被拦的场面还是令他放心不下:那警车…… 村长又“哎哟”了一声: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吧,一切都没的问题。 治保前脚—走,村长的“哎哟”戛然而止,似是治保将村长的“哎哟”同时带 走了。村长舒一口长气瞌上眼皮,一下子仰在了被垛上。 村长女人见状吓得一声尖叫——他爹,你,你这是咋的啦?你醒醒呀——想不 到村长笑了:你以为我是没了气了?呔,我这正舒坦哩。 马翠花的泪流得差不多了,突然觉悟到在自己家里流多少泪也是白流,呼天号 地屁也不顶,用衣袖三下两下擦了泪;呼啦啦要出门。 菊花怕婆婆一时想不开,忙上前拉住劝阻:妈呀,你,你不能啊,千万可不能 啊……马翠花甩开了阻挡:你以为俺去寻短见吗?这火候上俺死得起吗? 菊花—时不晓得婆婆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但她只能闭口不敢多问了。 半晌,村长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喝一声:把桌上的文件给我拿来。女人惊得 跳了起来,你,你不是肚子痛吗?村长说呔,当痛则痛,当不痛则不痛,这才是自 己的肚子。我估算着问题差不多解决了,怕是有人要上门哕。 女人的嘴张得老大,有出气没进气半天合不拢:你,你这—惊—乍的是怎么了? 你是中了邪了还是发了癔症? 呔,邪是哪个都中得的吗?癔症是哪个都发得的吗?要是人人都能中这样的邪、 发这样的癔症,那还用我当村长吗?我还当得了村长? 这时候,院门果真咣当被撞开,有惊天动地的泣号随之涌进了院落。村长说, 怎么样?这不来了吗?说来就来,有备无患哪。 村长女人不由得惊得魂灵出窍,倒不是被院子里的声响所惊,而是被村长这一 番神神道道所惊。一股冷气嗖地蹿上了脊背,肥厚的皮肉不由得哆嗦:天哪,她回 头看一眼男人,惊诧地发现男人身上罩着一层令人恐惧的巫气,如同一巫师在做法。 男人的道行越来越让女人害怕了,与男人在一起的日子过得越长,男人离自己越来 越远了。 治保主任绝对按村长的话做到了。他跑到警车旁,对李所长说了村长来不了了, 这会儿肚子偏偏急痛,痛得下不了炕了,他要先找大烟果救村长的肚子。 正焦头烂额的李所长一听什么“肚子痛”、“大烟果”之类的话便有些恼,知 村长是借故躲避而已,心中暗骂:老滑头,拐卖妇女的案是你去派出所报的,也是 你要我们来拿人,这时候你倒躲在家里当好人…… 治保主任当然没忘记向大茶壶讨要大烟果,他一把抓住大茶壶:大茶壶呀,你 还是先回家取大烟果吧,村长的肚子痛得不行了。大茶壶一听村长的老毛病又犯了, 说他那毛病我晓得的,耽搁不得,只有大烟果治得,亏得家里还存了几颗,院里今 年种的正开花哩。说着,他就要回家先给村长取大烟果。 这时候李所长的头脑一个激灵——大烟?大烟不正是罂粟吗?!他一把扯住了 治保:你说的是大烟果?大烟果不是罂粟吗?哪里种着罂粟?! 治保说什么“硬素”?我们种地用的是“尿素”,家家都有尿素。 所长急切地说,别给我乱打岔,就是你刚说的大烟果,大烟果就是罂粟,罂粟 就是大烟果——治保朝大茶壶的篱笆院落一挥手——你看,看那篱笆墙内,花花绿 绿的那一溜,你看那是不是你说的什么罂粟? 治保手指的正是大茶壶的院落,这院落正在路边,顺着手势聚神一瞅,低矮的 篱笆墙掩蔽处,一溜妖艳盛开的罂粟之花火焰般缤纷刺目! 李所长一阵目眩,不由得激动不已,好啊,咱这里扫毒正愁找不着典型,真个 是柳暗花明,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所长指着那院落问大茶壶叫:那可是你的家? 大茶壶答是呀。 再问:那一溜罂粟是你种的? 再答:是呀。 私种大烟就是偷种毒品,无论多少也是毒品。大茶壶怎么也没料想,到头来他 会以“偷种毒品”之罪被押上了警车,与“附马”、“公主”同车而行了。当然, 那一溜燃烧的罂粟之火顷刻间被熄灭了,警察们手脚并用,缤纷的花朵零落成泥碾 作尘…… 缤纷的花朵一经折腾,四处弥漫着熏人的花气。其实几天来花气就毫不吝啬地 熏着村人,只是村人没留意而已,终年为生计奔忙的人有心品什么花香吗?此时他 们的肚子统统骚动起来:我们要是再犯毛病,我们可拿什么来治呀? 大茶壶练习了九十年说话的功夫,此时一下子不会说话了,冲着众乡亲嘴唇搐 搐了半天,还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真的发了癔症。众人拥上前来,李所长不失时 机威武地拔出了枪,说私种毒品可是非同小可,哪个再敢阻挠执法我可真不客气了 ——全给我让开!众人不由得后退,全傻了眼,肚子再怎么骚乱他们也不敢近前了。 治保主任甚至比众人更傻了,眼前事态如此之变化令其如堕五里雾中——怎么 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冲远去的警车愣愣出神,也似发了癔症。 众人唏嘘着,很显然,大茶壶吃亏就吃在拦了不该拦的警车了,警车是随便拦 得的?其实再往前追溯才能找到真正的根由——他先是伸出拐杖拦住了不该拦的人。 越是走近基督的天国,大茶壶越是感受到异端倍出,被释放的撒旦在地上行的 邪恶越来越多,让他眼花缭乱——怪事一年甚于一年在村落发生,邪恶在每个角落 里如毒草般滋长:这些年来,山上无辜的树木、花草被剿杀了;清波荡漾的河流被 污染、榨干了;一头母牛生出了两个头的牛犊;一些女人变得更像女人了,却生出 了与自己丈夫没血缘的儿女;很多人夜里睡不着觉,将别人家的东西据为已有,而 自家的东西也免不了改换门庭;二月天里吐着毒信的巨蛇便在街巷上追着鸡鸭活吞, 甚至放倒了几个孩童——很多应该生长的东西消亡了;很多应该消亡的东西却层出 不穷地滋长。眼看着该遭谴责、诅咒的东西越来越多,可对其谴责、诅咒的人却越 来越少,整个村落似乎患了癔症,堕入了浊流的漩涡。 大茶壶坐不住了,感到末日审判的血与火正一步步逼近村落。他恨不能一下子 将自身炸裂,让“大茶壶”内的圣灵汤药遍洒村落,医治一切该医治的疮痍、溃疡。 大茶壶几次对村长说,一村之长呀,你难道没看见村子变成什么样子了吗?快 忏悔罪愆吧,审判的日子将到来。 村长笑着对别人说,大茶壶还是没老的好呀。大茶壶在村上越来越成了一个问 题,不过嘛,是问题就要解决,也没的问题。 后来大茶壶终于忍无可忍,按照自己威仪的方式行动了。用他的拐杖拦住了村 长的去路。村长刚开始还以为大茶壶与他逗耍,说我还有事哩,没工夫与你开这小 孩家家的玩笑;大茶壶并不放行,拐杖如一道铁栅栏困住了村长:走路要睁开眼, 你闭着两只眼还能走路吗?村长说你这是干什么?—些事我管也管不了的,再说也 没的问题嘛,再创一创条件,明年咱高家庄就能评上“小康村”了。大茶壶叹一声, 你当率先忏悔——你想在施行审判那日月“无光、群星坠落、天地震动之时,站在 不当站的地方,遭受血与火的惩罚吗? 村长抑不住恼怒了,说,呔,没的问题,过十年你再管这些事,再来教训人吧, 别再倚老卖老发癔症了——你不就是个“大茶壶”吗?拿你当茶壶你是茶壶,拿你 当尿壶你就是尿壶。 大茶壶—下子癔症了,浑身抽搐痉挛,做出大呼小叫的样子,却失语了,什么 也没能说出来。腹内翻,腾起汹涌的、要吐出内脏的恶心…… 过去,大茶壶在东北的窑子里干了多年专门提着大茶壶伺候客人的营生,时间 长了,自己的名字被“大茶壶”取代了。然而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天天在窑子里 干这营生的人,竟然没亲近过女人。当然,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窑子有窑子 的规矩:“大茶壶”不得与窑姐有丝毫染指,成天泡在卖笑买笑的笑浪里,他似乎 倒忘了女人是可以与其睡觉的,再后来他得了一种怪病,一贴近女人就肠胃翻腾恶 心,要将内脏都吐出来。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大茶壶”一辈子竟没沾染过女人。 再盾来,“大茶壶”觉得他这一生罪愆深重,便皈依了基督,天天向主忏悔罪 愆了。 马翠花泣嗥着撞开了村长院门,她突然觉得院子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她实在不 想跳下去,可不跳又能怎样呢?就像那个威胁她、等着她的男人,不去见他又能去 见谁呢?她终于像受委屈的孩子样站到了村长面前。 马翠花在村长面前泣诉了儿子、儿媳被带走的经过,脑袋鸡啄米样点着,恳求 村长帮忙。村长的脸面紧绷着,一根手指头点着炕上的文件说,看看,上面正抓 “打拐”专项斗争哩,这不,红头文件哪。罢罢,忘了,你也认不得字的。这几天 上面为这事刚开了会,按说就这点事我出出面也没的问题,可偏偏正赶在风头上, 怕是麻烦了。 一个绝望的溺水者当然是能抓住什么是什么,马翠花扑通跪在炕前,双手扑打 着,朝着炕上的村长不停地磕头。其实她的头并不是磕在地上,而是恰好磕在竹做 的炕沿护板上,叩出了啷啷的声响。这情景恰似庙堂上善男信女在虔诚祷告,并配 以啷啷的木鱼敲打。怎奈炕上的村长偏偏是一尊不受香火的佛,他的头微微仰起, 似不问凡间琐事了。 村长女人在外间转了两圈,这时候才闹明白警车为何进了村;她又来到马翠花 与村长对‘话的里间,看一看马翠花那欲活不成欲死不能的样子,对马翠花禁不住 深深地同情。她鼓了鼓勇气对男人说,你,你不也去喝了锁锁的喜酒吗?你就去派 出所说和说和吧,让他们把人放了。锁锁能娶上个女人容易吗?你就去派出所跑— 趟吧。 村长说,呔,我去喝过酒的人家我都能保佑吗?人家派出所是在执法,执法懂 吗?法律上的事是我说和说和就算了的吗?是我跑一趟就能解决的么?你这认识差 得远着呢。 马翠花的哭泣只能高涨了,村长女人的叹息也只能越来越长了。 后来村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吧,我还要去看看我的老爹,他脸上被你抓 挠的伤还没好利索呢。锁锁成婚的那一天,我爹也拉下老脸去了,可他脸上的伤结 了厚厚的痂呀,看着让人心里难受,你们可以不管,我可不能不管呀,那可是我的 老爹呀。、马翠花立时不哭不叫了,急晕了的头脑还是一下子明白了“麻了烦”的 症结所在了……她咬住舌头离开了。 村长的女人似乎也醒悟到了什么,一下子目瞪口呆发了癔症,直觉得炕上沉稳 打坐的男人变得缥缈朦胧,又忽悠悠充了气般不断膨胀,大得屋子盛不下了……天 哪,他莫非真的变成巫师了。 治保又风风火火撇着瘸腿返回,没等他开口,村长将炕上的文件收起,问一句 :一切都没的问题了吧?还用我出面吗?我想问题该解决了。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 就没的问题嘛,一切问题是不是迎刃而解了?没的问题嘛。 治保不禁心中一惊,暗叹:天哪,神了,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呀——他 有些不敢认村长了,但他还是将刚才的情形描述一番,说没想到大茶壶也被…… 村长笑了,说没想到町不行啊,该有人教训教训他了。该解决的问题就是要解 决,好了,问题—解决就没的问题了。 治保感到心中一阵莫名的恐慌。突然又想起没讨来大烟果,便忐忑着问:村长, 你的肚子……这下没处寻大烟果了。 村长又笑了,呔,没了大烟果我的肚子还会再闹腾吗? 治保听傻了,深深地看一看村长,缩着心一步步退出了。出了村长的门,他哆 哆嗦嗦地一遍遍祷念:高哇,高家庄实在是高,高家庄实在是高…… 马翠花离开村长家跌跌撞撞去丁村长老爹的家,这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荆棘之路 呀。 村长爹也有点听傻了—一马翠花泣嗥着,用手抽打着自己的脸:俺该抓挠自己 的脸呀……俺该把自己这张老脸抓破呀…… 村长爹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你莫这样,莫这样子呀。 马翠花斩钔。截铁地说,你放心吧,俺的耳朵打今儿个就聋了,俺的老黄狗也 死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村长爹简直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了,莫非聋的是自己的耳朵?老黄狗已死亲眼所 见,马翠花的耳朵一下子聋了倒令人生疑。其实马翠花并没说谎,她的耳朵的确被 急火攻聋了,充耳都是轰轰隆隆雷鸣一般。村长爹还是有些怀疑:你说的是真的? 莫不是舍上:孩子要套狼吧? 马翠花呜哇一声忍不住了:要不是为了锁锁两口子,狼舍得死俺也舍不得孩子 呀…… 村长爹忍不住心花怒放了:好,放心,我的儿孝顺着哩,他听我的。大黄狗也 死了,你的耳朵也……这可是你说的,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说话要当话,既是 这样……我也不是那白眼狼,不会不认这壶酒钱,包在我身上了,你只管回家等着, 我这就让我的村长儿子去派出所放人。你放心,用不着半个时辰,锁锁和他媳妇就 回来了,没的问题。不知不觉,老子也跟儿子学会使用“没的问题”了。 老子吞吞吐吐还没说完,村长儿子便笑了,说,我估算着你的问题也该没的问 题了,可这事恐怕麻烦不小哩。 老子说谁让你这村长是我儿哩,怎么着你也得把人要回来,我可在马翠花面前 应下了,你能眼瞅着老爹坐蜡、一口拉出两条舌头吗?咱可不能干那醉死不认酒钱 的不仁不义事。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菊花让你老爹心里痒着哩…… 儿子忍不住笑了,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真的能行? 老子也忍不住笑了:呔,你这熊儿子,有问老子这个的吗?呔,行不行的就看 你有没有、尽不尽这份孝心了。 儿子双手一击:罢,罢——没的问题,自古道:父债子还,谁让你是我老爹哩 ——我这就去派出所,普天之下找得到我这般行孝的儿吗?真是不老的爹呀,让当 儿的也妒啊。 老子笑道:不是有句话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吗?就看你有没有福分养下既当村长 又有孝心的儿了。咱的高家庄可实在是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