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到佐藤的时候我已经老了,应该到了男人不感兴趣的年纪。这没什么,我 不苦恼,反而很高兴。从青春期发育到那时候几十年,我从来不缺男人,我最苦恼 的事就是生活中没有一天没有男人。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说大话。别的女人都 为没男人苦恼,我却为了赶男人走而痛苦。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才四点天就亮了。午夜之前我赶跑了一个男人,他穿着 内裤睡眼惺忪地站在我跟前,怀里抱着皱巴巴的衣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只 是示意他走出门去,用最温柔的方式。他还是不懂。我给他倒了—杯水,他迟疑着 要接过去,我把杯子倾斜了过来,水流到了地板上,沿着莫名其妙的方向向前流去。 一只红蚂蚁正爬到水边上,它停下来,很快又顺着水流的方向继续爬,离它刚才要 去搬的一小块面包渣越来越远。 “‘你弄湿了我的地板。’我对男人说。我指指钟。分针和时针的夹角越来越 小,像两条紧紧合拢的腿,秒针在钟面上故作轻松地兜着圈子。我突然感到我离一 个我毕生都在期待的日子近了。 “我遇上的男人都是没有理解力的。我希望上天怜悯我,让我遇上一个与众不 同的。理解力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曾经把理解力做成棋子跟男人在棋盘上对弈, 在他们看来我只是一个想法奇异的工匠,爱好手工。要知道做棋子是一件非常费力 的事情。打磨时需要特别耐心。我们从没有下过一盘完整的棋,到了中途就被各自 的情欲淹没了。可惜了我的棋子,它们被打翻在地上,东边一辆车,西边一匹马, 在地板上孤独地滚动着,像在忍受着身不由己的煎熬。 “我打开窗,午夜之前的风吹了进来。我总是这样,在做爱的中途我打开窗。 “我替那个男人叫出租车,很长时间了每天都有同一辆出租车停在我的楼下, 黑色的,我相信这是城市里仅存的一辆黑色出租车。它隐蔽在夜色里,很难被人看 到。 “我从不问从我这里出去的男人去哪儿。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也关心,没 事做的时候查查电话号码本啦,听广播时听到一个相熟的名字心里也会有触动,那 种突然一紧的感觉,要是正好有天气配合心情,还会感动,觉得浑身都软软的,想 躺在沙滩上看看天,什么都不做,然后睡上一觉。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啦,消遣,人生有各种消遣,工作啦,谈恋爱啦,出名啦, 有钱啦,都是消遣,看兴致吧,有时候你有这种兴致,有时候有那种。反正我都喜 欢,只是看心情,不同阶段有不一样的心情。当然啦,你跟过去的生活总是摆脱不 了干系,有时候你想躲得远远的,却逃不开。这并不是我希望的,当然如果事实就 是这样,我接受。 “也许你要误认为我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要是你来过我家你就会改变看法。 我家的屋子有一半用来当储藏室。每当一个男人无可奈何地离去,我总是向他要求 一样东西。 “‘留下一样你希望给我的。’”我说。我有一些普通的收藏。比如头发、皮 屑、各式各样的衣服,我最喜欢气味。为此我研制了一套收藏气味的方法。把气味 装在各式各样的瓶子里。 “我赶跑的男人不计其数。别的女人到了我这个岁数都枯萎了,只有我依然盛 开。” 我关上单放机,摘下耳机。大地刚刚回春,有些花儿开了,远处的树被笼罩在 朦朦胧胧的绿色中,它们总是给人带来春天最初的惊喜。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脑 海里还回想着刚才的那首歌,ROLLING STONE 的《当眼泪滑落》: 一天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那些我看到的笑脸 并非为我而存在 我坐在这里看着 眼泪落了下来 …… 这是一天的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就像我平常做的 他们却以为我头一次这样 老式的万胜磁带,是在学校的图书馆成批买的,用来练习听力。第一遍录上的 是日语课文,第二遍是ROLLING STONE 的拼盘,第三遍是那个老妇人的谈话,长度 不足以覆盖整盘磁带,于是就剩下了这首歌。 记不清是第几十次听这盘磁带了。我扔掉了所有的磁带,唯独留下这盘。为了 这盘磁带,我保留了单放机。时代已经从单放机进化到 ED 机、MP3 ,我还是舍不 得扔掉这个老古董。十年,已经过去十年了。在我的记忆跟转动着的磁带上,她还 活着,老妇人的声音依然生动,带着喘息。 人与人的相遇一定是个奇迹。在某时某地。我们说不上为什么会为彼此停留脚 步。同学啦,同事啦,朋友啦,或者仅仅是一个陌生人。反正要活下去你总会跟各 种人打交道,很难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妇人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些呢。我完全不了解她,对于她的生活也感到隔膜, 何况她比我大上那么多,如果不是偶然,我听不到也想像不到那样的故事。 所有的感觉里,听、闻、触摸永远要比看来得实在,那些盛开的鲜花,树枝上 的绿色的芽苞是真实的吗?我很怀疑。 闭上眼睛,一切才会浮现,才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也在它们之中,就像在海 里游泳,免不了喝口咸水,喝的时候你才存在。只要一把手放在单放机的按键上, 听到齿轮转动,我就闭上眼睛。 跟老妇人算什么呢。朋友?我只见过她一次。唯一的一次。那时我把她当疯子, 可现在觉得跟她很熟悉,还有一点倾心。我在心里跟她对话,猜她会怎么回答。 其实那天晚上我没说什么,我在工作,而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也许并不在意 我听得懂听不懂。如果不是当时我打开了录音机,怀揣着意外听到别人的隐私并把 它暗中记录下来的罪恶的快乐,我一定会感觉到耻辱。我不是垃圾筒,不需要别人 把垃圾一股脑儿地倒给我。 后来,我才慢慢懂了。她给了我别人不可能给我的东西。 我甚至把她说的话翻译过来,落在纸面上,为了体会字里行间那些精妙的含义。 随着这十年的成长,我对她的话的理解加深了许多。不过我更喜欢听磁带。她的语 气让我想起十年前——十年前的我,十年前的气氛,十年前那次奇妙的相遇。 那是大三暑假。我做兼职日语导游,原以为这个工作就是游山玩水。可我想错 了。一个星期里爬两趟长城,走三回故宫,累到小腿抽筋。就算偶尔去趟桂林,也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对于玩乐的好奇心和兴致渐渐丧失了。 那段时间我在恋爱中,说不出的感觉,恋爱并没有我想像得那么美好,可还是 吸引我,欲罢又不能。我感到我长大了。长大是什么感觉呢?就是一切都变得模糊, 越来越缺乏判断力。觉得谁说的都对,又不对。 我希望能找个成熟些的男朋友,让他告诉我一切。我把自己定位为三十岁的女 人,化很浓的妆,穿深色的衣服,频繁出现在一切找得到机会的社交场所。他们显 然对我很感兴趣,可又张口闭口叫我小孩儿,不是一说到关键的地方就忌惮地看我 一眼,就此打住,就当我是空气,说什么都不避讳。也有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对我感 兴趣,不过也许因为他们的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所以一跟我说话就习惯性地换成 了一种痴呆的语气。我不喜欢跟自己的爸爸谈恋爱,只好回过头去找我的同龄男友 ;跟他一起打游戏,去食堂买饭,上自习。后来我终于下决心跟他分手,他也不特 别吃惊。 我的情绪不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悲伤也不痛苦,所有负面的词来表 达心情都不确切,也算不上负面,那不过是一堆正数和负数的累加,乱七八糟加在 一起,想破了脑袋发现最后的结果不过是零。我尝试着画画,却连画一条直线都不 成,又想画,结果画在纸上的只是断断续续的点,看上去像落了一地打飞鸟的石子, 一只鸟也没打到,石子不过是移了位置。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脑袋如同铅坠, 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不要随时随地躺下休息。精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 不着。空气还能称出分量来呢。难道它比空气还轻?我很怀疑,我对一切都很怀疑, 我打算把导游的工作辞掉。 事先签了两个月的约。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合同,反正我签了字。中途退出 算不算违约呢?我只好编了个理由请假。领导同意了,过了几天又把电话打到我家 里,说是旺季,旅行社实在太忙,有个轻松的活儿要我去。其实不管是什么活儿, 我都无法推辞。他说有个单独来的级客人预定了上门按摩,临时要求加个翻译。 我换了身套装。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没有丝毫破绽,衣服使我看上去比实 际年龄要成熟许多。我试了几种口红,最后擦掉了水果色的,换了棕色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