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是从那时起我反复听磁带,戴上耳机,缩在被窝里,听到睡过去。磁带里的 话成了我的梦话,整个晚上我都沉浸在那种气氛里。这反而使我精神振作了。早上 起来先洗一个澡,昨夜的事情就可以抛到脑后。我的黑夜和白天截然分明。 也许是太疲倦了,以至于过了极限。我一直坚信第二次呼吸,我曾经是个长跑 好手,在累得不能再累的时候坚持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轻快如飞,那时候再想 一想已经跑过了一万米,会是多好的感觉! “他让我想起我过去所有的男人。”十年前老妇人说,她指的是按摩师。“非 常像。包括他的手。”磁带在转,带着磨损的声音。我一遍遍地听,从任何一个地 方开始,快进,倒带,从一段跳到另一段。 “我只爱平凡的男人,没有人相信这一点。他们以为女人必然爱那些伟大的人 物,比如,拿破仑……”老妇人笑笑,接着说:“即使我遇上拿破仑也不会把他当 成伟人,他的身材那么矮小,想要征服全世界的人一定是个孩子。我们的世界就是 在孩子的掌握下。只有信念单纯的人才能够拥有超凡的能量。‘一个骑摩托车的人 冲向空无一人的街道,手臂和腿呈O 形,然后又在轰隆中沿着笔直的大道骑了上来,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个孩子一面号叫,一面认为他的号叫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的严肃 神情。’这话是另一个作家说的。我常常想这个场面,觉得再恰如其分不过。孩子 在人群中却能够旁若无人。当他无视你的时候,你更会明白他的存在。 “我能够无视成人的存在,却不能无视一个孩子。所以,也许拿破仑对我有效。” 老妇人狡黠地一笑。 “我成名之后去算过命,那时候我还没谈过恋爱。算命人是个老婆婆,大概跟 我现在差不多的年纪。我站在门口,看见玄关的台阶下放着她的一双木屐,我以为 那双木屐就是老婆婆的水晶球。我毕恭毕敬地给老婆婆行礼,写了名字递上去。她 是个瞎子,可是我后来觉得她比明眼人还要看得清楚世事。她把字条放在耳边,又 贴在心口。‘你是个好孩子。’老婆婆说。她用手摩挲掌中的算盘,那算盘很小, 串着几粒碧玉珠。她沉吟了片刻说:”你需要漫长的等待。一次接一次的等待。从 这个等待跳到下一个等待。你没有天赋,必须失败,你的耐心是你最好的财富。‘ 我听不懂,也很不高兴。我已经成名,全日本都在夸我有天赋,为什么说我没天赋。 真是个瞎子,我想。老婆婆接着说,’你必定成功,可是在成功之前必须失败。‘ 我还是听不懂她的话,于是向她问我的爱情。老婆婆还是说:“你必须完完全全地 接受失败,人生才完满。’”以后我再也不敢去算命。为什么老婆婆会跟我说这样 的话呢。我问过别人,老婆婆给他们的答案都很明了。告诉他们会在什么年龄遇上 什么样的问题,只有对于我,老婆婆似乎另眼看待。当时我年轻气盛,觉得世界都 是我的。就像骑了摩托车的孩子,目中无人。直到我遇上了佐藤俊之。 “佐藤是个很普通的人,没有工作,游手好闲。可是他身上的什么气质在吸引 我。我越是成功越是不看重成功,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正好跟我匹配。后来他消失 了一阵,回来后跟我要钱,出于自尊心我把钱给了他。他又消失了。有人在议论其 实他是有家庭的。我不信。我不相信我居然掌握不了一个男人。每个男人都在向我 谄媚,而他,居然敢欺骗我,还这么大胆! “我庆幸我遇上了佐藤,否则我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是谁。命运弄人,如果我 早些日子舱遇上佐藤,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对于遇上佐藤这件事而育,我确实是从 一个等待跳到下一个等待,在这之前的遭遇不过是彩排。 “我以为我是个不看重成功的人,我心高气傲,恰恰因为我以为自己比谁都成 功。我从来没想过失败会落到我身上。我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家里宠我,成名又早, 有很多男人迫。他们都很吸引我,各有各的优点。也许是他们太出色了,反而引不 起我的兴趣。不知为什么,我总被缺陷吸引,我爱上过瘸子,也爱过精神病,还有 没读过几年书的管道工,我爱的总是这类人。也许还有那么点虚荣心在里面。大家 以为是这样,我偏偏要那样。我要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我没有保护好我的丈夫。我选择他们,因为他们孱弱,不入别人的法眼。我 把他们当成奇特的战利口搜罗到手中,又随手丢在一边。他们对我都是战战兢兢的。 我给了他们头彩,又夺了回来。他们每个人给我留下了一点纪念,一个打火机,尸 把剃须刀……在夜里,我关上所有的灯,打着火机,看着我收藏的满屋子的旧货。 可是我并不悲伤。我是把这些都当成战利品来看的。 “我是岁数很大以后才遇见的佐藤。他比我小整整三十岁。越是年纪大我越是 喜欢年轻人。别人得不到的我偏要得到。我顺顺利利把佐藤勾引到自己身边。是的, 勾引,我用的是年轻女孩的手腕,我以为自己还年轻。 “呵,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孩子冲向空无一人的街道。以为这就是全世界。拿破 仑几乎快拥有了整个欧洲,最终还是孤独地死在赫勒拿岛上,他的身边并没有整个 欧洲。整个欧洲依然欢声笑语。 “……我伤感了是吗?是佐藤教会了我伤感。女儿死的时候我也没流泪,我不 想别人看到我脆弱,我坚信能够挺过一切,坚信一个女人大于一个母亲……也许我 真的老了,是佐藤让我看到了我失败的一生。 “佐藤抛弃了我,他消失了又回来,回来了又消失,我以为事情总有尽头,不 会永远反复。也确实如此,不过结局是他彻底消失。跟我在—起的时候他总是问我 要钱。钱算什么?也不过是我的战利品。我从来不缺钱。我领养过无数无家可归的 小猫,就像我把男人带回家。我热衷于看到报纸上有关我收养小动物的新闻,我还 收养过猴子、老鼠、刺猬……虽然我从来不亲自去伺弄它们。名声是我的,我以一 个动物保护者的形象出现,还当过动物保护者协会的会长。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古怪。你拥有了一些,就会拥有得更多。人们愿意源源不 绝地把名声送给你。我让朋友从南美给我偷运过几只品种稀罕的鹦鹉,那是禁运口, 然后我把鹦鹉转送给了动物园。明明是非法的事情,我可以做得冠冕堂皇,谁也说 不出什么来。我从当中尝到了冒险的乐趣,左右舆论的乐趣,我以为我无所不能。 “我过了几十年全无敌手的生活。我鄙视那个给我算命的老婆婆,把她的话当 成耳旁风。 “那天我躺在床上,听到风吹过树叶,哗——的一阵,又哗——的一阵。那棵 树从我搬进那幢房子就有,起初只有一层楼那么高,后来长到二层我的卧室窗前。 我从来没仔细留意过那棵树。我心念一动,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风吹过夏天 茂密的枝叶,吹过冬天枯瘦的枝丫,好像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吹到我的脸上。我看 到枝杈上站着一个小人儿,认出她是我的女儿。她一副天使的乖巧模样,安安静静 地站在那儿,翅膀收拢在她身后。我的女儿已经死去多年了。 “那天早上天气很好,才四点天就亮了。午夜之前我赶跑了一个男人,他穿着 内裤睡眼惺忪地站在我跟前,怀里抱着皱巴巴的衣服。我示意他走出门去,用最温 柔的方式。 “我感到那一天来了,我的直觉非常好。我不相信我的一生会如此平坦,也许 是我太过自信。我期待障碍,无非是以为自己可以轻松越过,成为我成功的又一个 标志。我是在街角遇见佐藤的,他在问路,我指给他看。不过他并没有走开,而是 跟我攀谈起来。不仅因为他年轻,他确实是我欣赏的那类人,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 又暗藏锋芒,好像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今天在街角闲逛,明天就能去做海盗。后来 我才知道想错了,他的全无机心的模样不过是我的想象,如果我稍稍动动脑子就知 道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还从来没有碰上过如此不见外的人,他跟着我来到我家,像在自己家一样 随意。我问他喝酒吗,他说喝,我问他吃点什么,他让我从‘花车’订两份怀石料 理。他就这样在我家又吃又喝,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派头。还支使我做这做那。我不 习惯,却也觉得挺有趣。我见过那么多男人,没有一个这样的。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想好了不再跟任何一个男人有瓜葛。我对自己的魅力相 信到了荒唐的地步,我以为自己的随便几句谈吐,我的要谁是谁的魅力能够征服一 切。我以为我可以在这件事上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打算结束,正因为我胆 怯。我胆怯,才输了这一盘,这一盘让我意识到自己满盘皆输。 “和佐藤在一起的时光无与伦比。我毕竟是懂得男人的,又喜欢他。我把他当 成我的孩子,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的恋人。我感觉不到岁月的障碍。我是把他 当成了我的最后一个男人。 “年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年老的心态。我开始写回忆录,满怀激情回想过去。 我的降生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我母亲怀胎一年才生下我,那年她四十岁了。她是个 不爱男人的女人,也不爱女人,只有几个要好的女朋友。她最大的梦想是要一个健 康漂亮聪明的女孩,上天把我给了她。母亲家境良好,家里人又开通,他们把我当 成了上天赐予的礼物。我事事顺心,从没觉得缺少父爱,我的舅舅们把我当成了他 们自己的女儿来养。我得到的太多了。 “我的母亲不需要男人,我觉得她比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要棒。我呢,要男人, 他们也要我。特别是我出名以后。我给谁打电话谁就跑到我身边,陪我聊天下棋。 在业余棋手里我从无对手。 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听着老妇人给我讲了这么多话,感到非常疲劳。快一个小 时了,按摩师汗流浃背,不时抬眼看我,像是在问我时间,我觉得老妇人的话毫无 趣味。一个级的客人愿意说,我只好听。即便如此,我感到有必要打断她一下。 “为什么说佐藤和你的相遇不是巧合呢?” “他就是那辆黑色出租车的司机,窥伺我许久了。他消失了一年后我才知道, 他专门盯准了年老、寂寞而又富有的女人。” “可你并不寂寞呀。” “不,我很寂寞。越老我越是寂寞,战利品来得越轻易我越是寂寞。 “佐藤第一次出走我以为他只是玩笑。为了挽回面子我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扔了, 一件都没有留下。我要他回来的时候知道我是谁,不敢再次愚弄我。可他回来了, 却跟从未走过一样,进屋洗澡,叫饭馆里的料理来吃,一句抱歉的话都没有。我不 知道自己为什么反而要去迎合他,也许这给了我一种幻觉——他并没有走过。 “我一厢情愿地把希望发生的事情当成发生了的事情。我的一生都是如此。那 些赞誉把我的头脑弄昏了。 “佐藤第二次出走我下决心再也不给他开门,他从窗口爬了上来。 “我又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宽宏大量原谅了他,心想他不可能再背叛我了。 “他第三次走后我几乎崩溃了,每天晚上在街上走,希望能够碰见他,哪怕他 刚从妓院里出来也好。我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这是我最忌讳的。我从来没有找过— 个男人。而我得到的是什么呢?他已经有了家庭,这不过是他谋生的工具罢了。” 磁带到这儿空了很长一段,我记得老妇人当时悲痛欲哭。按摩师早就停止了动 作,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我 们的工作到此为止了。 老妇人趴在床上,一道按摩留下的红色的印痕在脖颈的皱褶间滚动,翡翠耳钉 在花白的头发当中颤动着暗绿色的碎光。床头柜上立了四五个空的啤酒罐,她喝得 太多也太快了。 我说我们要走了。她急忙站起来去找钱包,在我面前一个踉跄,我伸手扶了她 一把,觉得她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妇人,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作家。 “也许你们可以留下来陪我说一会儿话。”老妇人说。 “接下来我还有工作。”我客气地回绝了。 “那么他呢?”她的脸上现出了年轻女人的妩媚,“可不可以让他陪我。”老 妇人指了指按摩师。 十年前我在这里按下了STOP键。 耳边响起了音乐,我一字一句地听《当眼泪滑落》的歌词: 一天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那些我看到的笑脸 并非为我而存在 我坐在这里看着 眼泪落了下来 …… 这是一天的傍晚 我坐在这里看孩子们玩耍 就像我平常做的 他们却以为我头一次这样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直。正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她们牵着 手问我是否能坐在我的旁边,我挪了挪,空出两个位置。她们坐下来说开了悄悄话, 喜欢哪个男生不喜欢哪个男生,哪条裙子漂亮,哪种零食好吃。 “一个等待跳向另一个等待。”这是算命的老婆婆给女作家的话,是不是也适 用于我。我是否要承认自己的失败呢?感到失败和承认失败是两回事吗?我已经够 失败的了。即便我接受了自己的失败,跟人生的完满又有什么关系? 我并不打算搞懂这些事,可这些念头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一场狂风卷走了一地鲜花,一场海啸把城市夷为平地,老妇人不仅要面对,还 要亲手来收拾一生的残局。那个算命的老婆婆,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呢。 很悲伤的故事。 可是比这个更悲伤的是故事中的我。 当老妇人企求我们再多呆一会儿的时候,按摩师问我老妇人在说什么,我说: “她是个疯子,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