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一天,焦阳被通知可以加菜。这让他十分奇怪,因为在给管静竹的信中,他 从来不提自己生活上的困难,反正饿不死冻不死已是他的造化。 后来是余管教告诉他,在他生日的那一天,他的大账上出现了200 元钱,所以 他可以给自己加个菜,如果省着点吃,200 元可以吃蛮长时间。焦阳并没有想到, 他竟然会为这件事鼻子发酸,还掉了几滴眼泪。在这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泪 囊的,否则不会遭遇灭门之灾都没哭出来。 这天晚上,管静竹接到了余管教给她打来的电话,余管教夸奖她会帮教人,火 候把握得特别好,就像是我们管教系统派出去的卧底似的,甚至比专职人员还要专 业。管静竹被他夸得一头雾水,只好唯唯诺诺,辞不达意。放下电话之后,管静竹 想到自己给焦阳的信中全是牢骚,而且是自己乱麻一般的家事。至于过生日,反正 人人都要过,她又不知买点儿什么好,不如叫焦阳自己偶尔加个菜来得实惠。想不 到招来这一大通表扬,真让她受之有愧。 晚餐的时候,焦阳加了一个红烧肉丸子。肉丸子实在太好吃了,所以他在吃肉 丸子的时候下了一个决心,就是也要做一个能够帮肋别人的人。他想管静竹或许就 是这个意思吧。 不久,焦阳给管静竹写了一封信,他在这封信里并没有感激管静竹给他过生日, 也没有告诉管静竹自从他失去家人之后便没有再过过生日,更没有提及他已经下决 心要做一个能够帮助别人的人。这一切他都没有提,而只是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就是他跟管静竹早就认识,他们最初的认识是在淘宝大厦,而他又不愿意再承担 这个秘密了。 焦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这样一封信,或许意义深远,但他自己又无法说 清。 从此以后,焦阳再也没有接到管静竹的信。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此中断,没有一 点儿余波和涟漪。但仿佛管静竹对焦阳的使命已经完成,这时的焦阳已经能够平静 地对待他剩余的铁窗岁月,而且他坚信他以后再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了。 经过两次减刑,焦阳总算走出了看守所。 奇迹没有发生,灰色的铁门在他身后关闭,面前除了刺眼的阳光,并没有什么 熟悉的面孔在等待着他。当然,他还是感受到了自由的可贵,它像阳光和空气一样 可贵。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在阳光的普照下,如同关久了的鸟儿那样对 任意飞翔产生迟疑。他坐上专线车来到市里时,更是对车水马龙有一种惶然。 在街边韵橱窗玻璃上,他看见自己理着小平头,穿着整洁的外衣,还是有一点 儿迎接新生活的状态的。但是这个人是自己吗?他又有些疑惑,还是他脸上的疤痕 提醒了他:你还是你,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在大街上醒了醒神儿,便去了淘宝大厦。他也只有这一个地方可去。 原先居住的房间又住进了新的房客,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焦阳径自去找收租婆。 收租婆正在择菜,见到他并不十分吃惊,只是脸生厌恶道:“你来干什么?” 不等他回话,又突然提高嗓门道,“我真是被你玩死了,来了好几个差佬到你的房 间抄家,楼里的人都以为我犯什么事了呢!” “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就你偷的那些东西,警察全都抄走了。” “总不见得被子褥子和我的衣服都抄走了吧?” “你以为你是谁?还有人帮你看着这些东西?” “我是你的房客,我是交了钱的,你至少要把我的东西堆在一个地方吧,怎么 可能什么都没有了呢?” 收租婆烦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去找警察要吧。” 这时王植树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他对焦阳扬起菜刀,愣了一下才说:“大哥, 你回来了。” 焦阳看见王植树一身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包括脖子上的格子围巾和脚上的耐 克鞋。要不是他两眼发直表情呆板,焦阳还以为又一个自己出现了呢。 收租婆看在眼里便道:“王植树,你到外面去玩。” 王植树提着菜刀答应着离开,临出门口还说了一句:“大哥,你的电视机我妈 还卖了八百块呢。” 收租婆马上抢白他道:“放屁!是八十!” 焦阳转身离去,他没什么可说的了。想叫收租婆把人袋平安的钱吐出来,就像 教王植树识字那样,绝没有指望的。 他再一次来到大街上,他想他的新生活到底在哪儿呢?本来他心存侥幸,想着 收租婆的房子如果租不出去他还可暂住,最不济也能把自己的剩余物资变卖换一点 儿钱,但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在这个世界上,人是不能倒霉走背运的,因为谁都 可以踩你一脚,烂鼓万人槌,又有什么奇怪呢? 他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来看街景,大概是久违的原因,色彩纷呈甚是好看。 天色黑了下来。台阶处原先不止坐了他一个人,现在这些人走了,丢弃了一些 看过的报纸、饮料罐、餐盒等。他收起了废报纸,有多少拿多少以备在街心花园的 长椅上过夜时做铺盖,唯一顶事的是包里还有一件羽绒衣,好在天已经不那么冷了, 露宿街头也就不那么可怕。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似乎是在等待街上的 行人渐渐散去,他便可以安心就寝了。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管静竹家公寓的楼前。 他这才明白,其实他离开淘宝大厦以后,脑子里并非空无一物,有许多相关的东西 在他的脑海中流星一般划过,譬如父亲的话,羽绒衣等,内心深处他是一直想到这 里来的,但又吃不准管静竹会怎样对待他? 她对他的态度其实已经非常明确了。 可是他一天没吃东西,饿得两腿发软,如果他不想进超市顺点吃的,就只有到 这里来。真正来到这里,他也就不容自己多想,上楼去敲管静竹家的门。 好久没有动静,他想她可能还没有回来。正待他转身准备离开时,门开了。管 静竹看到他的表情跟收租婆的一模一样,也是相当厌恶地说:“你来干什么?” “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管静竹也同样提高了嗓门:“你没吃东西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妈!” 焦阳的脸上并没有显出多么深刻的失望,他甚至还笑了笑,像对老熟人那样笑 了笑,然后就转身下楼。 走下几级楼梯,他听见管静竹用命令的口气喊道:“你给我回来!” 他知道——她不是收租婆。 焦阳进屋以后才发现,眉头紧锁的管静竹在收拾行李,摊了一地的东西。不等 他开口,管静竹手不停头不抬地说:我要去乡下看我儿子,晚上10点的火车。不知 道为什么心里特别烦。她说这话时又像是对焦阳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等她收拾完行李,就将一串钥匙留给焦阳:你自己到冰箱里找点儿吃的吧…… 我知道你是减刑出来的,余管教告诉我了。你要赶紧找事做,人有事占着手就不会 胡思乱想了……说完这话,她也不等焦阳有什么反应,拎起自己的箱子就走了。 焦阳追了出去,表示要送管静竹去火车站。管静竹挥了挥手,头都没回地走了。 焦阳觉得管静竹这个人实在是太神奇了,你绝对不能用简单的善良来概括她, 她有时就像是一个夜游症患者,所作所为皆无因果关系,也就完全无从预料。 几分钟前,他还在担心她能否收留他吃一顿饭,现在管静竹家沉甸甸的钥匙已 经落在他手中了。 多少年之后,焦阳想起这段往事,仍感到不可思议。如果当时他们错过了,彼 此的故事又会怎样呢?是否真的就会相安无事,再无波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