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多年后你出差陕北,顺便回到这个山沟中的水泥厂。昔日狭窄的驴车小道, 如今已经是熙来攘往的宽阔马路,在旁边一家饺子馆里,你和退休厂长王长海喝了 整整一箱啤酒。你们说到当年在苏家沟的那次“指导工作”,说到水泥厂那些难忘 的人和事,流逝的时光涤荡了你们之间的所有芥蒂所有隔阂,你们像水下躺着的磨 光了棱角的石头那样心平气定,兄弟一般彼此拍着肩头发着感慨。王长海的头发已 经花白,显得苍老落拓,但皱纹密布的大眼睛仍然锐利,碰到美丽女人仍有炯炯流 光溢出。他告诉你,当年的北京知青已经全部返城,“除了一两个埋在土里走不动 的,”他还说,苏水珍嫁给了厂里一个车间主任,现在,这个人恰好荣升了水泥厂 的厂长,说到这里你和他都会心地笑起来。但王长海马上不屑地说,现在的厂长哪 能和咱们那时相比?现在这厂子,名义上是咱们的;其实已经有一半的资产卖给了 一个什么台商,说厂长不过是傀儡一个!不过他马上又承认,苏水珍这丈夫倒是有 一手,厂子没见富起来,他自己家倒是富起来了,在市区里面有两套什么复式的房 子,就是家里有楼梯的那种……你很自然地问起水珍的近况,王长海一笑:胖了, 不上班了,据说在家当太太,生了两个儿子,手上戴着两个明晃晃的金戒指……你 想象着发胖了的戴着金戒指的苏水珍,哑然一笑。 王长海的语调透着隐约的失落和自嘲:你说这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你说她 没脑子吧,眼睛倒是挺毒的。就说当年她被推到粪坑里的时候,你能想象今天吗? 所以我说,女人是九条命的猫,死不了。 你将话题转到王长海的夫人身上。你问她可好。王长海用平淡的语气说,这个 薄命的女人早死了,一年前就死了。他在厂区后山上给她买了块墓地。我们两人的 墓地,王长海说,只等到时候我就能躺进去。墓碑也刻好了,是我们两人的,当然, 我的那个缺了个数字。王长海哈哈笑起来。 你也一笑,却有些肃然。 你们自然谈到了冬子。这是个好娃,王长海感叹,对人真心,可惜一辈子都在 钻牛角尖,不像水珍,钻进去能出来,他是钻进去出不来啊。王长海目光炯炯地打 量你。我说老弟,我可要说个不客气的,在这事情上,你是不是不如冬子,也不如 水珍?有些人就是命好,总欠别人的,没办法。 你沉默。 王长海嘲讽地眯缝了一下眼睛。你想不想看一个东西?他将胳膊上的袖子卷起 来,那个血红的十字伤痕露了出来,略微高出皮肤,像一条半埋伏的红蚯蚓。你这 小子,当年可是够毒的。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你的吗?当年,我完全可以把你小子 揍个半死。当时我房间里藏的有人。我告诉你,我房间里当时藏的有人。我知道你 小子不会善罢甘休,你们知青都他妈的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事先,在你提着刀子来 找我的时候,我在里间屋就藏了几个人。 你目瞪口呆。 你还应该记得那个医院。那天,在你和王长海谈话的第三天,你托运好了你和 冬子的行李,拿着两张招生推荐表,到几十里外的县医院来接冬子。出乎意料的, 你在病房里碰到了水珍。她是和两个女工一起来的。她给冬子提了一筐大红枣,据 说这枣能补血。腿上打着石膏的冬子行走不便,只能坐在床上和来人说话,他激动 得脸都红了,显然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你的到来让他十分高兴,他让你招待她 们,水珍却说不用,她们,马上要回去了,她只是来送送你们。你立即猜到,她已 经从王长海那里知道了你们回京上学的消息。 你送水珍走出病房,那两个女伴已经十分知趣地走开了。你和水珍沿着长长的 病房走廊,来到外面的空地中间。正是初夏,一棵老槐树挂着粉嘟嘟的满树繁花, 团团蜜蜂在嗡嗡飞着,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花香。 你们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了,浓浓的树阴投射到你们身上。 我们过两天就要去上学了,你说。 我知道。她说,脸上掠过阴影。 沉默。蜜蜂嗡嗡叫着。 所以我来,是为了他的腿,她急忙说,没想到会……会这样。我,我从厂长那 里听说了,听说你去找过他……不管怎么说,我想说,你们毕竟还是好人……也许, 也许……真不应该。也许,对不起……你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你的心动了一下。该 说对不起的是我们,尤其是我,你打断她。 她抬眼望着你,脸色煞白。你看到一丝泪光,晶莹的泪光在她黑黑的眼睛里闪 烁,颤动着,马上要滚落下来了。她猛然转过身。 她快步跑出大门,抹着眼泪。你站着,你看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树阴 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