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尽管孟校长叮嘱李冰河不要把申博的上报材料给金河看,可李冰河琢磨再三, 还是把金河叫到宾馆,让他在电脑上看了定稿。金河还没看完,头开始莫名其妙地 发晕,他身不由己地在桌子上趴了一分多钟,把李冰河吓坏了,要打电话叫医生。 金河制止了他,说:“我这两天没睡好,刚才上楼又太急了,没事的,回去躺一会 儿就好了。对了,请你转告孟校长,我不当带头人,我坚决不当!” 金河是被申报表吓着了。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一份信息详细、论证合理、 说服力强的申报材料;第二个感觉是李冰河一伙人简直就是天才,对文字表达的发 挥做到了淋漓尽致,对数字表达的创造做到了无以复加。单说数字:中文系所有的 教授都进入了梯队,外面刚调入的和正在调入的成了主要学术骨干,内蒙古N 大的 任小春成了学术带头人,在读的博士生变成了博士;3 年前,中文系在包头某师专 建了一个戏剧影视文学本科实验班。1 年前,E 大在现当代文学硕士点下自主增列 了影视剧作方向。两个东西接在一块,中文系办电影学就有4 年的历史了;近3 年 来,本专业支配的科研经费竟然超过了800 万元;目前承担的国家及国务院各部门 项目6 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8 项、地方政府项目 15 项、自选及其他项目20 项;实验室面积达到了 1500 平方米,中文藏书超过了100 万册……如此等等,不 一而足。材料中提到的一些事和一些数字,他绝对第一次听说,他敢断定有很多信 息是虚构的。就拿这样一个东西去申博吗?他不敢往下看了,更不敢往下想了,就 一个想法赶快回家。天刚傍晚,他却感到昏天黑地的,到了家,扯过一条被子蒙上, 倒头睡去。他没睡实,在梦中迷迷瞪瞪地又去了呼伦贝尔草原。可是他的眼前没有 一片蓝天一朵白云,没有一棵草一朵花,没有一只飞鸟一只蝴蝶,没有一个湖一条 河,只有无边无际的金黄色,那软软的、细细的金黄色随着微风像音乐一样流动, 渐渐地,那金黄色把他淹没,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从梦中挣脱出来,坐在 床上喘着粗气。他终于意识到刚才进入的是沙漠。 他穿上衣服下了楼,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校宾馆前。申报组的房间黑着灯,他知 道,李冰河领着写材料的人去喝酒了。他上了楼,但很快就下来了。这时候,他的 身子竟然轻了许多;突然想去操场散步。校园几乎没什么人了。一弯月亮像一把镰 刀,闪着金属的光泽。镰刀把天上的芜杂割光了,蓝天平坦而辽阔。星星闪闪烁烁, 像大海的波光。 他跑到空旷的操场上,用手机拨通了导师家的电话。师母一下子就听出了他: “金河吧?”他说:“是我,师母。您还没睡吧?”师母笑着说:“电话响起来没 完,我咋睡?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消息?”他说:“我最近老出差。您和导师还好 吧?”师母说:“我们都好,你老师前两天还念叨你来着呢,你也多保重。”他说 :“我会的!”师母说:“我不跟你说了,你老师好像醒了。” 这些年一打电话就是师母接,导师一直在回避他。他硕士和博士跟的都是导师, 毕业的时候,导师本打算让他留校,他却坚持要回内蒙古,导师最后支持了他。影 响他作出如此选择的也许是小学的语文老师也许是爹。他从小对城市的认识完全来 自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的衬衣特别白,语文老师的媳妇(也是一个天津知青)长得 特别白,语文老师家的馒头特别白。他当时固执地认为只有城里才有如此的白,他 做梦都想有如此的白。当年他拿着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背着行李卷儿走进北大的 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热泪盈眶。他高考的第一志愿填的是北大,可分数出来比 出档线低了五六十分,当时就傻了,他是稀里糊涂到E 大的。到了E 大,他竟然没 有去体会一下大学生活的浪漫,就一头扎进图书馆,跟念高中似的坚定而又顽强地 读了四年书,然后以总分第一名、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大。在踏进北大校门 的一瞬间,他想起了语文老师,如果没有语文老师,就没有他的今天,一个从纯白 的世界出来的城里人能去小西沟的土窝子里教他念书,他毕业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回 内蒙古?第二- 次高考,他离录取线差三分,爹不让他复读了,他就绝食,绝到第 三天傍晚,爹把他揪到前山梁上,对他说:“我再供你一年!”爹的眼神告诉他爹 是有条件的。果然,爹说:“一天给你8 两小米。不够吃,就多喝点米汤。”他心 说:只要饿不死就行。爹指着村子说:“你要再考不上,就回来种地,自己挣钱娶 媳妇。看见了没,这就是你一辈子要呆的地方!”他眼泪模糊地答应了爹的条件。 后来他明白爹当时是在激励他。他上本科期间,爹每次来信,总是说村里的谁谁谁 不念了,谁谁谁又去大连的工地上千建筑了;上研究生期间,每次来信,总是说邻 村的谁谁谁考上了,谁谁谁又去复读了。爹的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以他为荣和以自己 为荣的情绪,爹是有这个资格的,因为儿子毕竟是本乡的第一个大学生、本县的第 一个博士研究生。据娘说,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三儿都是博士了,三儿是从 小西沟出去的,咱得让三儿记住小西沟!爹既要让他走出小西沟又要他记住小西沟, 爹是怎么想的,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但他明白,只要回了内蒙古就离爹近了, 离小西沟近了。一走上E 大的讲台,他的课就受到本科生的热烈欢迎,因为有外系 的学生蹭课,他的课只好由小到大不断地换教室,与此同时,他的几篇论文在学界 也引起强烈反响,一时间,他成了E 大乃至全国中文专业的名人,紧接着,导师鼎 力推荐他进了《史记》学会做了副会长。要知道,他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副会长,有 些人熬了一辈子也就弄个秘书长。后来他阴差阳错地搞了电视剧。第一部电视剧获 了飞天奖,他给导师打电话报喜,没想到导师很冷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把电 话撂了,以后再打,导师总不在家,不是去开会了就是出差了。再后来,他听说导 师曾建议把他的副会长一职拿下,他这才明白,把导师给彻底得罪了。但导师对他 的恩泽他是一生也不会忘怀的,在他快乐的时候他首先想起的是导师,在他郁闷的 时候他首先想起的还是导师。比如今天晚上,他就特别想念导师。 第二天一上班,就发现电脑里的申报材料没了,他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赶紧打 电话给计算机系让他们派一个高手过来。高手鼓捣了半天,也没恢复,原来资料被 人为地删除了。李冰河脑袋都快炸了,他叮嘱工作人员别泄露消息,然后就钻进厕 所蹲起马桶来。他有一个习惯,什么事想不清楚就蹲马桶,把肚子里的垃圾排完了, 头脑也就清楚了。蹲了半小时之后,他从厕所出来到走廊上给柳琴声打了个电话让 她约金河吃饭。 金河按约来到了饭店,却发现包间里除了柳琴声外还有李冰河,心中十分不快。 李冰河殷勤地给金河让座、倒水。金河说:“你请饭你就直说,拿柳老师做什么诱 饵?”李冰河当然不敢说怕他不来,就撒谎说:“我一上午都忙,正好琴声去宾馆, 我就让她找了饭店约了您。”三人埋头吃饭,李冰河还不停地自己给自己倒酒喝, 气氛有些尴尬。金河前天在系资料室听两个女老师议论李冰河正在追求柳琴声,议 论完了,一个说:“那丫头看着挺纯情的,可惜呀。”另一个说:“现在哪还有什 么纯情,只有纯骚,只有纯欲。”女老师对柳琴声的不屑态度,金河觉得完全正常 ;柳琴声对李冰河的追求所持的若即若离的态度,金河非常惋惜。他心里想:现在 的女孩儿不管手里攥几个学位,可脑子里缺乏最起码的认知能力和判断能力,李冰 河是什么东西本来是一目了然的事,可柳琴声还是被现象蒙住了双眼,如果李冰河 都成偶像了,那还要我们干什么?马克思说,思维的最高形式是具体到抽象再到具 体。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年轻的时候,几乎天天学习马克思的理论,可得其精髓的能 有几人?柳琴声和其他女孩儿一样,在马克思的第一个“具体”面前就停住脚步不 走了,就欣赏起来了,所以,李冰河的所谓“名气就是生产力”的理论取代了马克 思的理论。金河能不痛心吗?他突然觉得有好多话要对柳琴声说,一接到她的电话 就赶到饭店来了。可他没想到约他的原来是李冰河,于是他心里特别的腻歪,并且 一脸的腻歪。柳琴声想打破沉闷,她看了看金河又看了看李冰河说:“李大主任, 说点什么吧。”李冰河说:“你千万别叫我主任,我顶多是个催巴儿。”柳琴声说 :“你还催巴儿?对外,你一星期上一次电视,在内蒙古除了斯琴格日乐,就数你 名气大了,你知道你叫什么吗?”李冰河问:“叫什么?”柳琴声说:“明星教授。” 李冰河:“你骂我作秀。”柳琴声说:“不会作秀的教授都是死教授。”说完了也 觉得自己太愣了,吐了吐舌头,接着说:“死教授就是死念书的教授。”金河看了 一眼柳琴声。柳琴声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对李冰河说:“对内,你是孟校长的红人, 红得都快发紫了,紫得都快肿了。”李冰河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说:“肿得都快长 疖子了。在金老师眼里,我也就是个疖子。”金河无动于衷吃着菜。李冰河说: “金老师,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金河说:“我瞧得起你瞧不起你对你有什么影响?” 李冰河说:“你是纯粹的知识分子,我是杂牌的知识分子,我每天在你眼前跳来跳 去,就像小丑。”金河说:“那是你自己说的。”李冰河说:“金老师,我这个主 任当得很辛苦,辛苦得就像催巴儿,我做梦都希望得到您的理解。”柳琴声说: “干吗说得那么可怜?又没人逼着你当。”李冰河说:“我不是俗人嘛!”柳琴声 说:“既然是俗人,就别怕身上有俗气。”李冰河说:“是啊,当了婊子就立不成 牌坊了。”柳琴声说:“一张嘴你就倒槽!金老师,咱们喝酒,我敬你一杯。”金 河说:“什么由头?”柳琴声说:“我崇拜你。”金河说:“你应该崇拜李冰河。” 李冰河说:“你们俩的事我不管。”金河说:“那我就跟美女喝一杯。”柳琴声歪 着脖子说:“我美吗?”金河说:“那得问李冰河。”李冰河说:“你们俩的事我 不管。”金河看了一眼李冰河,说:“肯定有人说你美在眼睛美在身材美在气质, 可我认为你美在感觉。这种感觉不说出来憋得慌,说出来就泄了。”李冰河说: “我想上厕所。”说完起身丢丢地去了。金河被李冰河弄得有些尴尬,他不好意思 地看了看柳琴声,说:“这是我的真实感觉,我早就想跟你说……” 李冰河回到座位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金河:“金老师,您头还疼吗?”金河 说:“不疼了。”李冰河说:“您好了,我开始疼了。”金河说:“你少喝点吧。” 李冰河说:“我的头都快炸了,申博的材料被人在电脑上删了。”柳琴声大声说: “什么?”李冰河说:“后天是上报的最后期限,我的头都快没了。”柳琴声说: “那你的主任这次保不住了。”李冰河说:“我保住保不住无所谓,这次孟校长的 麻烦大了!”金河说:“申博又不是政治任务,他有什么麻烦?”李冰河说:“到 目前已经花了将近200 万元。如果200 万元打了水漂,孟校长的日子能好过?”金 河说:“烧钱呀?申博又不是拍电视剧!”李冰河说:“出书花了80多万元,借N 大的三个档案花了50万元,跟教育厅、电影制片厂、电视台联络感情花了20多万, 申博组每天人吃马喂地花了10多万元,调河北大学的人花了10万多元,调周七天花 了3 万多元。”金河说:“不可能,怎么会花那么多钱!不可能,我调周七天1 分 钱没花!”李冰河说:“送周七天1 万元,丢了8000元,差旅费1200元。”金河急 了,说:“胡说八道,什么时候送1 万元了!”李冰河说:“琴声,你给金老师说 吧。”柳琴声低声说:“我在水果袋子里放了1 万元。”金河感觉到自己像是当着 学生的面被人扒光了衣服,简直羞死了。沉默了半天,金河说:“荒唐!”从金河 的反应来看,李冰河认为自己对丢失电脑信息的判断没错。 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孟校长的耳朵。李冰河吃完饭刚回到宾馆,就被孟校长打 电话叫去了。孟校长的办公室是个套间,里间是休息室,因为他说话声音比较大, 训人的时候往往挪到里间,中层干部们把里间戏称为“小黑屋”。李冰河在“小黑 屋”里被骂得狗血喷头,孟校长一口咬定李冰河先向金河透露了信息,然后金河偷 偷删了信息。李冰河说:“这事跟金老师无关,都赖我自己无能,我会想办法恢复 它。”孟校长一摆手,说:“我还不知道你,在谁面前都想买好!你拿什么恢复, 你那些小聪明顶什么用!”李冰河被孟校长赶出了办公室。 申报期的最后一天早晨,材料竟然鬼使神差地在电脑上复活了,金河也主动地 当起了学科带头人,他在最后关头把材料润色了一遍,所有的人都认为增色很多。 不过,这一切都跟李冰河无关。后来,有传闻说金河主动找孟校长承认了信息是自 己所删,不过,在删之前却莫名其妙地拷贝了一份,他把拷贝的那份交了出来。事 情真相如何,李冰河就不得而知了,但他确信,删信息的事就是金河干的。 材料报上去了,大家刚要松气,却又出事了。林若地知道自己没当上学科带头 人就如刺猬下坡——一下子就翻了:四处扬言E 大申博弄虚作假,他要曝光;恨不 得一天给李冰河打8 个电话,警告他材料上不能用自己的科研成果,如果用了,他 就到北京去告状。他动不动就把“北京”挂在嘴上。他是北京人,大学毕业来内蒙 古支边,身在内蒙古,根儿却在北京,为此,他优越了一辈子。据说他北京有亲戚 在做高官,他家里的确挂着一张与一位首长的合影,照片被放得巨大。从系主任岗 位上要退下来的前几天,他把照片拎到办公室,交钥匙的时候他要把照片挂到会议 室去,李冰河怕闹笑话但又怕得罪自己的导师,就顶着压力专门给他成立了一个剧 评工作室,于是他就名正言顺地有了一间房,就名正言顺地把照片挂在了系里。中 文系房子特别紧张,会议室只有 18 平方米,开会时40多人脸挨脸屁股挨屁股,谁 喘口气,大家就知道他中午吃的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一个人占一间房,老师 们自然心里有气。他退下来的第一个例会就迟到了,没有一个老师给他让座,他站 在门口说:“我这个人底盘低,后座儿大,占地广,不跟大家抢了,我还是回我屋 吧。哪位老师以后谈个话干个事,去我那儿,我一定让地方!”他没当系主任的时 候是搅屎棍子,没人敢惹他;当了以后手里拿个大棒子,还没人敢惹他;退了以后, 弄了张与北京首长的合影挂在了系里,屁眼儿里仿佛有根棍儿啦,更没人敢惹他了。 大家一边恨他,一边还得求他。他是学位委员会成员,谁评职称他都有一票。他这 个人也有优点,只要吹捧他几句,只要给他说点好话,谁求他他都帮忙。所以日子 一久,大家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开会的时候也有人给他让座了。自从他有了一间房 之后,其他系的系主任退下来的时候都想办法弄间房。他就是这样,什么鄙俗之气 现于他身,什么鄙俗之话流于他口,什么鄙俗之事出于他手,却都让人感到那么合 理,那么无可厚非,并且往往产生一种教化作用,让人心向往之。不过,中文系的 人毕竟是中文系的人,在原则问题上是不会让步的,林若地想搅和申博大业,必然 会引起众怒。开会的时候,没人给他让座不说,李冰河讲完了申博的事之后,他又 想像往常一样大放厥词时,一位老教授突然站起来说:“我这两天有点拉稀,没事 就散会吧,我得上厕所。”老师们喊着散会吧,都纷纷离去。林若地恶狠狠地说: “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让你们都拉在裤子里。” 林若地要状告学校的事很快传到校园外,在社会上引起了很恶劣的影响,各种 议论和猜测都冒出来了。李冰河跑到孟校长的办公室问该怎么处理林若地的事,孟 校长说:“这点事都处理不了,你的系主任就别当了!”李冰河回到宾馆钻进卫生 间,撒泡尿的工夫就有了主意,他决定在宾馆给林若地开间房。林若地还以为学校 怕他了,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宾馆。他白天睡大觉,晚上洗澡、按摩,还不知从哪儿 弄来了小姐。快活了两三天,他却发现李冰河住到了自己的对面,并且吃饭、泡澡 总能碰上。林若地这才意识到自己受到了监视,他对李冰河说:“你跟踪我。”李 冰河不说话。林若地说:“你们侵犯我人权!”李冰河还是不说话。林若地说: “我要回家。”李冰河说:“那关心你的就不是我了,就是保卫处了。”林若地摔 门进屋,自此好几天不出门,吃饭都是叫餐。李冰河从服务员那儿得知林若地在写 东西,心里就有些发毛了,他把沙发弄到门口,白天黑夜窝在沙发上,听林若地的 动静。蹲了3 天之后,他终于熬不住了,一下子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林若地早跑 了。 校办的人在火车站截住了林若地,他们半挟持半邀请地把他弄到了孟校长的办 公室。林若地胳肢窝里夹着个小包进了孟校长的“小黑屋”,屁股一落座,就说: “我可以不去北京。”孟校长上前把灯关掉,屋里一下子变得漆黑。林若地说: “孟校长,你关灯干吗?”孟校长说:“你们不是管我这儿叫‘小黑屋’吗?”孟 校长的声音飞到对面的墙上又荡回来,散发一种金属的质感,像刀子一样阳刚。林 若地身子紧了紧,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孟校长说:“我刚从北京回来。在酒桌上, 我结识了一位摄影记者,他认识你。”林若地说:“在北京,认识我的人比较多。” 孟校长说:“他是在厕所认识你的吧?”林若地说:“孟校长,你什么意思?”孟 校长说:“你今年60岁了吧,让我怎么说呢!你也算是大学教授,你也算是知识分 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静静地,像深水里的鱼。孟校长的眼睛像黑夜里的一 苗炭火,专注、响亮,仿佛眨一下,就能弹出声音,这声音能钻透黑暗钻透本质直 逼林若地赤裸裸的灵魂。自己都被扒光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林若地心里这么想 着,嘴上就说出来了:“你是说照片的事……”原来,与首长的合影纯粹是林若地 制造的一个骗局。有一年,他去北京参加一个关于历史剧的会议,会议是中宣部组 织的。闭幕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位首长,首长讲了话之后,组织者安排首长跟与会 者合影。会务组有林若地一个熟人,他让熟人把摄影师弄到厕所,他把身上的钱、 戒指、手机、手表全给了摄影师,让摄影师给他和首长拍一张。他以少数民族地区 来的学者的身份被安排到首长的边上就座,摄影师一共拍了3 张,头两张是集体照, 第3 张被做了手脚,成了他和首长的合影。他如获至宝,抱着照片,连夜赶回呼和 浩特。没出3 天,E 大人就知道他有亲戚是北京首长这件事了。 林若地要交代这个骗局的始末,刚说到熟人的情况,就被孟校长打断:“你别 说了,我都知道了。”林若地老实了,他一紧张把胳肢窝底下的包掉了,他捡起来, 从里面取出一摞纸递给孟校长。孟校长一看是上告材料,整整45页,比申报材料还 多了5 页。孟校长气得眼睛都快蓝了,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林若地说:“孟校长, 那我的成果是不是不用了?”孟校长说:“没有你的成果,我们照样申博!”林若 地说:“那我是不是当不成博导了?”孟校长说:“连花香屁臭都分不清,你知道 我为什么让你进申博小组吗?就是为你当博导作铺垫!你倒好,不但写黑材料,还 要上访告状,自己咬起自己来了!丑闻,简直是丑闻!”林若地临走的时候,把灯 打开了,红着眼睛说:“你打我骂我都行,只要让我当博导。”孟校长平静地看了 林若地一眼。林若地发现孟校长的眼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若地没再去宾馆,他回了家。他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并且,还拉开了 窗帘,他家的楼前楼后灯火通明的。他刚要给李冰河打电话,李冰河却打过来了。 “林老师,你回来了?” “冰河,你注意过孟校长的眼睛吗?”林若地所答非所问。 “好像没有,我们平时只注意他的声音了。怎么了,林老师?” “洞若观火,洞若观火,洞若观火!”林若地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 李冰河在电话那头愣住了,林若地没头没脑地撂了电话。林若地在灯下整整坐 了一夜。第二天,他病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大家很快就把他告状的事忘了。 林若地就是这样:有他,大家的生活热热闹闹:没他,大家的日子照样纷纷扰扰。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一粒连自己都看不见的尘埃,林若地当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