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孟校长和金河秘密地到了北京。在北大附近找地方住下后,金河给导师家打了 电话,电话仍然是师母接的,他没敢绕弯子,说此次来京是为了学校博士点的事, 想请导师出面做做在北京的学科评议委员的工作。过了不到10分钟,师母来电话说, 导师答应先看看材料。这是金河万万没想到的,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了导师家。 师母已早早地等在楼下了,没有请他上楼的意思,把材料接过去,匆匆就走,生怕 金河跟着似的。 然后就是3 天的漫长的等待。孟校长老来金河房间,一来就叹气,后悔听了他 的话,把处理过的材料交给了他的导师,并且认为,他的导师看了之后肯定觉得E 大离博士点还远,不愿意帮忙。上报给国务院学位办的材料中是有一点理想化的色 彩,可是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材料中的目标基本都实现了,只是极个别的地方还值 得进一步推敲,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几近一个真实的神话了,由此,金河对孟校 长的态度由佩服上升到尊重,除了自己的导师外,他从来没有这么尊重过一个人。 但尊重归尊重,人文立场还是一定要坚持的,特别是在面对像导师这样的知识分子 时。因此,给导师送的材料中坚决剔除了极个别值得进一步推敲的信息。他对孟校 长说:“我了解我导师。再耐心等等,再耐心等等。” 待得实在无聊,两个人就弄了一副扑克牌玩吹牛。金河不动声色,孟校长咋咋 呼呼,结果总是把牌都吹到了孟校长手里。孟校长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吹的。” 金河说:“孟老师,这都是您的栽培。”孟校长说:“你就这么跟你老师说话?” 因为被导师拒之门外,金河心里难受,就说:“孟校长,我就不明白了,我就是个 普通的教授,申博的事,你为啥老摞着我!”孟校长说:“你专业水平高,社会影 响力大。”金河说:“拉倒吧,你也就看重我老实了。”孟校长说:“你还老实呀, 你看你干的那事。”金河说:“我干什么了!”孟校长说:“算了,按照我们的约 定,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金河还要说什么,房间的电话响了,是师母来的,导 师约他见面。他拉起孟校长就走。他原打算不让孟校长去,怕导师在外人面前骂他, 可又一想,人家毕竟是校长,导师也许会因此给他留点面子。 到了导师家楼下,孟校长对金河说:“你导师要是骂你,就听着,千万别辩解。” 金河说:“你什么意思?”孟校长说:“我就这意思。”金河说:“你说明白点。” 孟校长说:“听说你已经有10来年没见导师了。”金河气得半天才说了一句话: “那你还让我来!”孟校长说:“我也没别的办法。”金河说:“你还没办法?你 都可以进‘梅花档案’了。林若地照片的事你知道,李冰河改题的事你知道,我跟 导师的事你也知道!”孟校长嘿嘿一笑,说:“我还知道你跟师母的关系就像母子, 你可以随时去导师家吃饭。”金河不再理孟校长,一蹶一蹶地上楼了。 进了门,导师跟他们寒暄了两句,又接着看电视了,电视里放的是录像带,是 金河写的电视剧。金河不知道导师是什么意思,非常紧张,师母怎么让他坐,他都 不敢。 导师说:“把雍正写得很开明,把慈禧写得很无奈,把李鸿章写得很矛盾,把 康熙写成二流子,把乾隆写成老色鬼。金作家,这就是你们弄的历史剧?” 金河只写过雍正,可导师把学界对历史剧的不良看法全砸到了他头上,明明知 道自己无辜,却不敢解释,就低声说:“是。” 导师说:“还美其名曰‘戏说’,要我看就是调戏!胡适说,历史是任人打扮 的小女孩。可你们把她当成妇女了,把历史当成妇女调戏了!” 师母倒了一杯水,什么也没说,给导师递到手上。她走过金河身边时,轻轻给 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往心里去。 导师说:“司马迁被处以‘腐刑’后,肉体和精神都遭受了巨大的摧残和打击, 可他仍然写出了千古绝唱——《史记》;而你呢,在金钱的引诱下,弄出了这些垃 圾一样的戏说剧!” 金河的脑袋上冒出了细汗,他抹了一把,说:“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是让知识分子的良知失望了。我算什么,我不过就是个博导,博导再大还能 大过良知?我知道,你是嫌书斋太寂寞了。在你看来,古典文学在大众文化泛滥的 今天,已经处于边缘化了,你想过没有,金河,也许是你的心理边缘化了。”导师 看了看孟校长说,“孟校长,你也是中文出身,你研究的是什么?” 孟校长说:“我研究生学的是文艺理论。” 导师说:“有时间去翻翻《史记》。孔子在他那个时代在主流社会吗?不在, 完全不在。他整天在鲁国、卫国等几个小国乱窜,还四处碰壁,几乎是历史角落里 的微光一闪。有时,他也很寂寞很孤独,甚至想划一条小船到海上去漂流。像秦国、 晋国、楚国这样的大国谁知道他?谁理睬过他?几百年以后,大家不想打仗了,想 搞经济建设了,想建立秩序和和谐社会了,人们想到了他,把他推到历史的前台。 从此,他进入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政治和文化生活中;从此,他成了我们这个民族活 着的文化心理结构。” 孟校长说:“是啊,大学在田野,大学在民间,大学在边缘。” 导师说:“可你们不是照样削尖脑袋往所谓的主流里钻吗?这也不能全怪你们, 因为我们的博士教育膨胀得变了形。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等世界一流名校每年招 收博士生不过600 人,而我们的一些大学每年招收的博士生超过了1000人。我理解 你们。材料我看了,我个人认为,你们的条件还行,我可以给我熟悉的几个学科评 议委员打打招呼,不过,最终还要靠你们学校自身的实力。” 孟校长连连点头说:“我代表E 大谢谢您,谢谢您!” 孟校长的语气和眼神是有含义的。导师家除了空间还算大外,家具、生活用品、 装饰物等完全停留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一般市民家庭所具有的水平,简朴得几乎无法 用文字描述。一进门,孟校长就注意到了这情况,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时 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导师的家。当然,这一切,早被导师看在眼里。 导师说:“《史记·伍子胥列传》里记载,逃亡到郑国的伍子胥和楚国太子建 的儿子胜遭到郑定公的追杀,二人跑到吴国昭关的一条江边。江上有一位渔翁划着 一条小船,见伍子胥着急得要命,就把他渡过了江。伍子胥解下身上的佩剑,对渔 翁说:”这把剑值500 金,送给你吧。‘渔翁说:“按照楚国的法令,抓获你的人, 能得到粮食5 万石和执圭的爵位,岂止价值百金的一把剑!’渔翁不接受,伍子胥 羞愧而走。” 听完了故事,孟校长哪儿还敢再提感谢的事,就头也不抬趿溜趿溜地喝起水来。 师母对导师说:“你的事谈完了吧?让金河帮我把酱菜缸挪到楼道去。”导师说: “去吧。”孟校长说:“我也去吧。”师母说:“那哪成?您是客人。”师母和金 河去了小卧室,二人收拾酱菜缸周围的东西。师母小声说:“你老师一年四季离不 开酱菜,搞得家里每天一股汗脚味。”金河说:“可不是,上学时,我从你们家出 来一回到教室,女同学就说我脚臭。”师母说:“你说多丢人呀,让我一辈子在邻 居面前抬不起头来。”从客厅里传来导师的声音:“老太婆,你又跟金河说我的坏 话!”师母和金河低声笑了。无意中,金河发现了书柜的最上格摆的全是他写的电 视剧的录像带,就问:“师母,这是咋回事?”师母说:“你老师让我录的。”金 河说:“您早说呀,我给您送盘来。”师母说:“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能朝你 要盘?”金河说:“导师录它干啥?”师母说:“他说了,等退了休,要写一本书, 好好批判批判你们。” 二人离开了导师家。在回宾馆的路上,孟校长说:“金老师,我现在可以告诉 你,为啥老摞着你抻头儿弄申博的事了。我曾动员过几个人,包括李冰河,他们都 不干,都怕弄不成遭人骂、担责任,都想赌现成的,可你绝对不会,你会拼出全身 的力气。更主要的是,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你导师的影子,我想借助他的影响力,从 一开始,我就预感他能帮咱们这个忙。这步棋真是走对了。”金河说:“孟校长, 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吗?”孟校长问:“你烦我?”金河说:“我最烦你用政治家 的套路来算计,算计那些远离政治的善良人!”孟校长说:“你骂得好。跟你的导 师相比,我还政治家呢,我顶多是一个光腚子。” 在登机口等飞机时,金河的后背突然奇痒无比,他把手伸到后背抓上挠下也解 决不了问题。盂校长看了一会儿热闹,说:“我给你挠挠吧。”金河说:“那怎么 好意思?”孟校长说:“你给E 大作了这么大贡献,我给你牵马拽镫也是应该的。” 说着伸手就去挠,给金河挠完了,他自己的后背也莫名其妙地痒起来。金河就主动 给他挠,边挠边说:“你知道咱俩现在这样,在我们老家叫什么吗?”孟校长问: “叫什么?”金河说:“叫换手抓痒痒儿。”孟校长听完想了一会儿,说:“这个 好,这个绝对好!你看,你的导师和你的同学基本上跟北京的学科评议委员都打了 招呼,现在就剩下京外的几票没着落,其中一票就是上海某电影学院。我们为什么 不来个换手抓痒痒儿?咱们投他一票,他投咱们一票。白校长上海有朋友,让他来 办,我这就打电话。”因为“蛋糕事件”白副校长在班子会上一直抬不起头来,从 而也不再好意思跟申博唱反调了。他在电话里把胸脯子拍得山响,血淋淋地说: “上海那一票出了问题,我提头去见你。” 飞机离开地面后,不知什么原因,剧烈地颠簸起来。金河的头碰在前面的椅背 上又弹回来,折了几个个儿,他吓坏了,“啊啊啊”地连叫了几声。一位空姐过来 安慰他老半天,他才恢复平静。孟校长从邻座伸出头来,喊:“金老师,你没事吧?” 金河摆了摆手,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他又回忆起刚才那一幕,在那一瞬间,他竟然 想了好多问题: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100 多斤今天算是交代了;脱了 一层皮,博士点终于快弄成了,可是自己连1 天的博导也当不成了;他命好苦,他 是天下命最苦的人…… 回到家里,金河就拿着那5000块钱去了邮局,他以“林东一中的一位毕业生” 的名义把钱寄给了母校。下午,系里开完例会,李冰河神神秘秘地把金河叫到办公 室,拿出一张纸来让他签字。金河问:“签什么字?”李冰河说:“那5000块钱。” 金河问:“哪 5000 块钱?”李冰河说:“就那5000块钱呀。”金河的脑袋“嗡” 一下就大了,心想,这个贼东西成心想往死整我;不过,瞬间,他的脑袋又小了, 心说,你想得美,我已经把钱捐了。见金河还没想起来,李冰河就说:“就发的那 钱。”金河问:“什么时候发的?”李冰河说:“论坛上呀。孟校长说,申博弄了 近10个月了,大家都很辛苦,每人发5000元劳务。”金河彻底傻啦,几乎是哆哆嗦 嗦地把字签完的。 孟校长约金河一同去内蒙古N 大拜访一位姓田的教授。虽然是同行,二人跟田 老师都不熟,只是在学术会上偶尔见见。但田老师的名气在呼和浩特却很大,大在 学问上,更大在性格上。他的性格用一个字可以概括:倔。当系主任多年,当博导 多年,没学会圆滑,没学会世故,说话做事特别直,直得头发都立起来。传说,有 不知趣者,去他家求他办事,往往不到5 分钟就被他骂走,随后一包东西也从门里 扔出来。更有好事者,蹲在他家楼道里,等着捡东西。传说是真是假,也就无从知 晓了。孟校长给田老师带的是蔬菜,菜刚从南郊的大棚里摘回来,有小西红柿、嫩 黄瓜、小白菜、香椿苗、小葱等,用保鲜袋装着,上面还挂着露珠,赏心悦目的。 金河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创意,就开玩笑说:“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 不会把这么美的东西扔到楼道里的。” 田老师很热情地接待了二人。田家保姆好像跟孟校长挺熟,微笑着替双方作介 绍。田老师对孟校长说:“我知道你早晚得来。”孟校长说:“给您添麻烦了。” 田老师说:“我给你添麻烦了,麻烦了你两年。”两个人好像在打哑谜,让金河有 些摸不着头脑。孟校长笑着解开了谜底。 原来,田家保姆和孟家保姆认识,孟校长从孟家保姆那儿得知田老师吃菜很讲 究,专门去南郊菜地采摘,并且只摘上农家肥的。因为距离比较远,只能两天去一 趟。保姆要负责接田老师的外孙子上下幼儿园,脱不开身,田老师只能自己去。孟 校长就做通了田家保姆的工作,让她回去骗田老师,说在某某菜市场发现了南郊菜 地的一个专供点,完全符合田老师的要求。田老师自然就同意从菜市场买了。其实, 保姆拎回去的菜全是孟校长派人从南郊菜地拉回来按批发价给她的。1 个月以前, 保姆病了,田老师去买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说的那个专供点。一看露馅儿了, 她就跟田老师说了实话,她问田老师该怎么办?田老师说:“你甭管了,过两天盂 校长就得来找我。” 田老师对孟校长说:“我知道你是为我那一票来的。” 孟校长说:“实在是难为你了。” 田老师说:“我们学校肯定不希望你们今年就把点拿下来,那样就少了几十万 的收入;可是我个人愿意支持你们。” 孟校长和金河万万没有想到田老师如此爽快如此开明。 田老师笑着说:“吃人家嘴短,谁让我吃了你两年的莱。” 孟校长窘得满脸通红。 田老师说:“开个玩笑。说真格的,我是被你感动的。外面把我说成了妖怪, 聊斋里的妖怪都是有感情的。我也是有感情的。为了学校的发展,你能这样对我, 我就知道你会善待你的教师和学生,你会善待你的大学。我相信你会把你的大学办 好!” 孟校长有些激动,说:“田老师,我就啥也不说了。” 金河说:“是啊,再说别的就俗了。” 田老师说:“你俩今天就不走了,弄几个菜,咱们好好喝两杯!” 孟校长喝多了,从田老师家出来时,脚上像踩了棉花,腾云驾雾的。金河扶着 他,两个人上了天桥。 孟校长大着舌头说:“因为我是中文出身,这两年对中文系扶持的少,大家就 以为我有心理障碍,就以为我在搞文人相轻、相轧那一套。可是你看看,金河,咱 们中文系那些人、那点力量能扶得起来吗?再者说了,在这大众文化喧哗的时代, 传统学科非要死扛还有什么意义?” 金河说:“总有一天,E 大人会从情感上理解你的。” 孟校长眼泪出来了,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这次申博不成, 我就背行李卷儿走人。” 金河说:“没那么悲观,没那么悲壮。我们就要叩响那扇门了。” 孟校长趴在天桥的栏杆上,呜呜地哭。金河不劝他,默默地看着他哭。哭完了, 孟校长揉了揉眼睛,说:“我们走。” 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传来消息说,E 大申博的事黄了,学校一片哗然。气 氛相当紧张,中文系的人就差打横幅在校内游行了。金河憋了两天,还是忍不住给 孟校长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通了却没话说了。两个人在电话里“呼哧呼哧”地喘 了半天气。最后,孟校长念了李清照的两句诗:“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 愁。”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又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传来消息说,E 大申博的 事成了。上次传说,学科评议组一共13人投票,才得了7 票;这次又传说,得了11 票。不管怎么传,反正是真成了。学校一片沸腾,有放鞭炮的、有喝酒的,就跟打 了大胜仗似的。金河又给孟校长打了个电话,保姆说,孟校长领着女儿去海南休假 了。 这天夜里,金河没看书也没写东两,早早地就爬到了云霞的床上。一上去,就 知道坏菜了。不管怎么摸怎么撸怎么蹭,云霞身上都是不凉不热半温吞,真有点像 在被窝里捂了一宿的塑料模特了。他害怕了,把手抽回来,偷偷地放在自己的肚皮 上,发现自己的手很热身上却半温吞,原来是自己出问题了。他在心里给自己加油 :你抱的哪是塑料模特?那是麻袋!既然是扛麻袋,你就得会动,就得会使巧劲儿, 不然你的腰就要折。“扛”了半天,累得腰酸背痛,还是不行。他又想:就当她是 别的女人,就当她是她。紧接着他为自己的龌龊感到脸红:马上就要做博导了,怎 么还能有这种流氓想法?怎么还能去玷污美破坏善?想到这里,他不动了,像个死 人一样。她抱着他,像抱一个孩子,非常有耐心地抚摸他,安慰他,鼓励他。他竟 然在她怀里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样,她把他扔到床上他都没醒。 看着熟睡中的他,她恶狠狠地说:“你不是没能力,你完全有这个能力!知道 你的问题出在哪儿吗?思想不到位,认识没跟上,服务意识差。知道你犯的什么错 误吗?这叫不作为!” 他被楼下的叫声吵醒,迷迷糊糊来到窗前,朝下一看,是古树林在楼前的树下 张牙舞爪地冲他家喊。几个晨练的人停下来傻呵呵地看着古树林。他打开窗子,把 头探出去。 “古老师,有事吗?” “金河,你凭什么说我有精神分裂症,你凭什么说我有病?你才有病呢!” 一辆汽车从古树林身边开过去,汽车声淹没了古树林的喊声。 “你说什么?” “你他妈才有病呢!这次听清了吗!” 说完,古树林扬长而去。 就在这一天,他回了老家,去给爹上坟。在爹的坟前,娘给他讲了爹死时的真 实情景。原来,爹死前除了说“三儿都是博士了,三儿是从小西沟出去的,咱得让 三儿记住小西沟”之外,还说了很多话。他要戴博士帽的事在家乡林东县引起很大 反响,县长决定在他戴帽那一天接见爹并表彰他为社会培养了那么好的儿子。去县 里的头一天晚上,爹一宿没合眼,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弄得浑身大汗,被子 都湿透了。爹说:“我问乡中学老师了,博士是多大的官?老师说,比县长都大, 跟市长差不多。咱不说市长,就说县长,一个县长最少顶10个地主吧,按一个地主 趁6 个粮仓算,那就是60个粮仓。60个粮仓,咱家有60个粮仓呀,一后山坡都装不 下!供三儿上学,咱们朝好多人家借过粮食,还是早还了,可我当时说过,等三儿 上了大学当了大官我要加倍还!哪天我把三儿叫回来,让他打开粮仓,可劲儿地装, 咱们3 倍地还!三儿让咱金家祖坟冒了青烟!他对得起他这个爹了,可他这个爹对 不起他呀!从小到大,我没让他吃过一顿饱饭,到现在,他的身子骨还那么弱……” 早晨,爹吃了6 个黏豆包之后,还要吃第7 个,娘不让他吃。爹说:“得走60多里 山路呢,不多吃点行吗?咱不能没精打采地去见县长,咱要提着气、提着神去!” 说完又吃,结果卡住了,虽然用水冲下去了,却呛出了一口血,然后倒地身亡。听 完了娘的讲述,他什么也没说,让娘先回家了。他躺在爹的坟前,一躺一整天。第 2 天、第3 天他仍旧来坟前躺着,羊倌们以为出了什么事,都赶着羊群到对面的山 上远远地看着他,他也不吭声,就那么躺着。第4 天,他离开村子回呼和浩特了。 他刚背着包进了校园,就遇上了柳琴声。她一见他,“妈呀”一声,倒退了一 步。原来,他胡子拉磕,一脸黢黑,头发蓬乱,像刚从柴垛里钻出来一样。她问: “金老师,你怎么了?”他说:“我回老家了,刚下火车。你干啥去?”她说: “我出去吃点饭。”他说:“我也没吃呢。”她说:“那走吧,我请你。” 到了饭馆,他也不客气,点了4 个菜、1 个汤、4 样主食,主食是炒面、炒饭、 炒饼和水饺,弄了满满一桌子。他去洗了脸净了手,坐下来慢慢吃。他夹东西就像 小学生写生字一样,一排排往前推,留在盘子里的非常整齐。嚼得很细,就像中学 生自习时翻书一样,发出蚕吃桑叶的“刷刷刷”的声音。吃两口,停一下,看看盘 子,就像大学生在考场里拿着考卷仔细琢磨,先动哪一个,后动哪一个。他不说一 句话,吃得紧张而有序,吃得大汗淋漓,吃得眼睛潮湿。她几乎一口没吃,张大嘴 看着他。 “你没事吧,金老师?” “没事呀” “你流泪了。” 她说着,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擦了擦。 “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哭吗?”她心说。 “在对待粮食的问题上,你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理解像我这样从 农村念书出来的人。”他莫名其妙地说。 “……” “我害怕粮食,崇拜粮食。”她更摸不着头脑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跟粮食的关系,就如同跟孟校长的关系。” “孟校长?” “为申博,我也算是尽了全力。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当年考大学,第一类院校第一志愿我填的是北大,第二志愿填的E 大。分数 出来了,结果离北大的出档线还有五六十分,连边儿都够不着。你知道谁都不可能 录第二志愿,我只有走二类了,而二类我是随便填的,如果真走了二类,我的命运 可想而知。孟校长当时是E 大中文系的招生老师,在最后关头,从身后的柜子顶上 找到了早被他甩了出去的档案,录了我。后来他跟我说,他看我的家庭住址写的是 某县某乡某村某组,就有一个感觉:不录这个学生,良心上过不去。” “明白了。士为知己者死。” “咳,我也说不清。事情已经过去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博士点下来了。孟校长在主持召开学术委员会,讨论首批博导人选的问题。会 议开了3 个多小时了,问题还是一锅粥。会议的气氛是沉闷的、焦虑的、躁动的。 已经有三四分钟没人发言了,大家都在挺着、都在抻着、都在熬着。就在这时,金 河腰间的“鸟”叫了。他把头低得很深,趴在桌子下面轻轻地去说“鸟”语。 “是金老师吗?”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是。” “听出我是谁了吗?” “对不起,没有。” “我是王冬梅。” “王冬梅?哦……王冬梅!” “我过几天要去呼和浩特。” “欢迎欢迎。” “我考上E 大影视剧作方向的研究生了,马上要去面试。” “……” “我能跟你吗?” 金河站起来走到墙角,说:“哦,这事再议吧。” 他关了手机,向外望了望,无意间发现窗前的玉兰树已经冒出好多花骨朵了。 不知不觉地,春天就在跟前了。忽然心头一热,他想起了呼伦贝尔草原。 此时的呼伦贝尔草原,应该是“青草拔芽,老牛喝茶”的时节了。 他什么时候还能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