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夜里,我伏在那张办公桌上睡着了。蒙咙中有人扯我的衣角,说我压着了 他的脖子。我问他是谁,他说是警察的大儿子,还说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了。于是我 疑惑地想,人怎么能住在照片里头呢?我想挪一个地方,但我怎么也挪不开,我的 瞌睡太重了。后来那人将我掀翻了,我跌倒在地。我看见房门已经开了,密密的一 大群蚊虫在绕着灯光旋转。虽然心里害怕,我还是试着站到了门外。 意老头过来了,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衰老,连走路都是颤巍巍的。 “我带你去牢房里。不过啊,今天夜里你是见不到你表妹了。” 隐隐约约地仍然可以听到狼狗叫,可是当我们绕到办公室后面时,我却并没有 看见那栋梯形的楼房。它到哪里去了呢? “狼狗是在牢房里叫吗?”我问意老头。 “是啊。当初我是反对建这样的地牢的,完全是形式主义。我们几十个人全反 对,但头头一意孤行。这种牢房,徒有其表。” “您是说牢房关不住犯人吗?” “正是!你倒真聪明。那下面是无底洞啊。所有的囚犯到头来几乎都失踪了。 当然,除了你表妹那种人……”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我只感到眼前越来越黑,抬头一看,已经看不见天了。 我问意老头牢房怎么还没到,他说已经到了,还说阿莲就在附近锤石头。“这个监 狱,是一个地下采石场。”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我所在的地方有一点微光,隐 隐约约能看见某个人形的影子在蹿动。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恐惧,我浑身汗津津 的。 “阿莲!”我喊道。 “喊什么呀,我就在你身边。”她埋怨道。 啊,真是阿莲!我摸到了她细瘦的胳膊。她说她动不了,因为脚上有脚镣。不 过她乐意在这里做锤石头的活儿。 “我们今天的工作是为实现明天的理想铺路。”她骄傲地说。 “什么样的理想呢?” “你还是不知道吗,忆莲表姐?就是快乐啊,理想就是快乐啊。我每砸下去一 锤,脑子里就瞳憬着快乐!来,我教你锤石头。” 她拖我蹲下去,将榔头交到我手中。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莫名其妙地冲 动起来,乱砸一气,不知怎么就砸了自己的脚,痛得晕了过去。 我恢复知觉时,阿莲也不见了。周围响起了嘈杂的敲击石头的声音,还可以看 到击打出的火星。我站起来时,受伤的脚并不怎么痛,甚至还可以走路。我想,戴 着脚镣的阿莲,还能走到哪里去呢,一定就在这附近。看见那些蹿动的人影,我不 知怎么就哀哀地诉说起来了:“阿莲阿莲,你不要躲着我啊。你在家里生病的时候, 不是只有我去看你吗?” —个男人将我推到一边,也许我挡了他的道。 “呸,你干吗胡说八道啊,阿莲才不会同你玩捉迷藏呢,她忙得像转个不停的 风磨,哪有心思…” “六叔!你是六叔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把拖住他的手臂,他停下来了。他推着手推车在运石头。 “你还记得我,这倒好。你看,我们家族有三个人都在这里,你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就坐在这里好好思考,总会想出来的。啊,我得走了。” 原来监狱是—个地下采石场。这些石头都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个六叔,是 爹爹的小弟,先前是—个小偷。他人倒挺和蔼的,就是不务正业。俗话说,兔子不 吃窝边草,他却专拣熟人的东西偷,一条街上的人家都被他偷遍了。后来他在公共 汽车上偷,被人扭送到警察局,自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只听到爹爹说过一次, 说他“改造得很好”。现在看他匆匆忙忙的样子,真是改造得很好啊。他刚才问我 要干什么,真的,我到底想干什么呢?我想出去吗?想回到竹楼杨处长那里吗?不, 我并不想,此刻我最想的是找到阿莲,向她说说我心里头的疑惑。我还想再次尝试 锤石头,看看快乐会不会来到我心中。这一次我一定要小心翼翼,决不让榔头落到 我脚上。可是我找不到榔头了,我将周围地下摸遍了还是找不到。可能被阿莲带走 了。周围有很多人在忙碌,他们目的明确,干活有热情,我能感觉得到这个。 我在地上爬着找榔头时摸到了一个人的脚,那只穿了塑料凉鞋的脚猛地踩在我 的手背上,我发出一声尖叫。 “在没有弄清这里头的深浅之前,你不要乱来。你知道我们在这里有多久了吗?” 这是—个男子,声音很严厉。 “我不知道。” “你曾爷爷还在时,我们就在这里了。我们只是偶尔到上面去,混在人群里头 玩一玩又回来了。我们都有自己的正事。” 我觉得这个人话中有话。如果这里这些蹿动的影子是些鬼(我是不信鬼的), 那表妹阿莲就是一心要呆在鬼世界里寻快乐了。梯形的建筑也是鬼屋吗?他们(包 括意老头)并不快活啊,他们忙忙碌碌,又累又紧张,阿莲竟想到这种地方来寻快 活,她说的快活是怎么回事呢?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他又说。 “什么样的准备?” “就是准备掉下去。” “掉到哪里去?” “哪里都不是的地方。像一块猪油一样在烈火中化掉。” “我可不想化掉。” “那么,你往那些黑暗处钻一钻看吧,说不定会找到一个缝隙。这里有个外号 叫‘石牢’,不论你走到哪里都出不去,但是据说是有缝隙的。阿莲!阿莲!” 他突然生气地叫起阿莲来,那语气就好像阿莲犯了什么错误。阿莲在远处答应 他,她的声音痛苦不堪,又很畏怯。很显然她是归他管的。 我的眼前升起一团黑影,这团黑影不断向上生长,很快就变成了一座小山的形 状。我身边的男人沉默了。由于惦记着阿莲,我就朝她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这一来,我离那座山越来越近了。那是什么样的山呢?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人在抬 石头,我有时撞着了他们,他们反而向我说:“对不起。”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 做出同我很熟的样子,说:“你找阿莲啊,她在山脚下那棵漆树旁哭泣呢。”每个 人都说着同样的话。我走了好久,我觉得我已经到了山面前了,但我脚下还是平地 ——既没有缝隙,也不是上坡。我已经走到漆树旁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棵。坐 在地上的人却是六叔。六叔问我想好了要干什么没有,我就说我想找到阿莲。六叔 听我这样说就痛心疾首地叹气了。接着他又斥责我,说我小的时候对他没有同情心, 有次拿走了他的草帽,害得他光着头遭太阳曝晒。他说话的时候,有一些记忆在我 脑海深处浮上来了。我的确早就听说了银城这个地方,是从六叔口中听说的,而且 还不止一次。看来六叔是进了银城的监狱,这事发生在我五岁那年。难怪好多次我 出差来银城,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件什么事应该在城里办,却又想 不起是什么事。 “忆莲,你看见山了吧?”他问我。 “起先我看见了,现在又看不见了。” “我嘛,我明天就要死了,所以我就看见山了——黑压压地要倒下来。” “你怎么知道你明天要死的呢?” “这是规定好了的嘛。刚来这里时我害怕过,每天掐着指头算时间,现在也还 是怕,不过已经习惯了。你看,它又往上长了一点。忆莲啊,你爹说我改造好了吗? 我最重视的就是他的意见了。是因为他我才来银城的。” 爹爹的心里是装着银城的。但是我从前出差来这里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看来, 我是在按他的希望发展着自己呢。 “六叔,你说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你?这很难说,很难说。你不要伸手摸这漆树,一摸你就回不去了。像我这 样的老麻雀就没问题,你这样的嫩麻雀,骨头都要化掉。” 他将身子紧贴那棵漆树,双手抱紧树干。蒙咙中我看见树冠抖个不停,这给我 这样一种印象,好像这棵树要被他缠死了—样。 “我身上有很多毒。”他自豪地说。 这时我听到阿莲在什么地方哭了一声,声音好像来自高处。 “阿莲?”我说。 “她上去了,她从小喜欢登高。”六叔说话时大概在微笑,“你们姊妹里头, 她最有心计。” 六叔放开了那棵树,但树叶还在抖个不停。我脑子里浮想联翩,阿莲少女时代 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反复出现在我眼前。那时她总爱说:“我没睡醒啊。”她现在如 愿了,为什么还要哭泣呢?是乐极生悲?回顾从前的生活,我看出来阿莲是多么有 力量的女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