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古树林是被金河以开会的名义诓到职称评审现场的。他一落座,金河就说: “古老师的条件在那儿摆好多年了,我没什么可问的,诸位问吧。”林若地看了一 眼金河,皮笑肉不笑地说:“古老师对自己太苛刻,这两年要是申报,早就上了。” 林若地压制古树林在E 大尽人皆知,稍有正义感的人说起这事都气得肚子疼。今天, 既然金河和林若地都有了这个态度,其他评委也就很高兴地说:“是啊,老林早该 上了。”古树林这才知道上了金河的当,刚要开口,金河却说:“古老师你可以退 场了。”于是,古树林一言未发就被稀里糊涂地撵了出来。 古树林一进家门,正好儿子来电话了,儿子在学校要填一个表,就打电话问王 小荣家长一栏填妈妈还是古副教授。古树林听到之后肺都气炸了,想摔电话,想砸 东西,最后躲到卫生间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他决定领着儿子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并且逼着王小荣到学校把儿子骗了回来。晚上,等儿子睡了之后,王小荣悄悄地对 古树林说:“儿子让我告诉你,他在新城区少年象棋比赛中得了第一名。”古树林 说:“真的?”王小荣嗔怪地说:“假的。”其实,儿子从小就喜欢象棋,只要看 见古树林下棋,儿子就在边上一声不吭地看。古树林曾经有过教儿子下棋或者跟儿 子下棋的念头,可一看儿子观棋时装模作样地皱着小眉头噘着小嘴巴,他心里就烦 了,日子一久把儿子彻底忽略了。这时古树林才意识到,在儿子身上被他忽略的岂 止是象棋,他说:“一不留神还成了象棋高手,这一点倒随了我。”王小荣试探着 问:“那明天还去不去?”古树林难得一笑地说:“去啊,把他叫回来就是让他陪 你去医院的。”王小荣气呼呼地倒头睡去。古树林蹑手蹑脚地来到儿子房间,把台 灯拧得微亮看着熟睡的儿子。他第一次发现儿子的眉眼太像他了。他心里想:在骄 傲、妄念、过分的理性、对感情不信任、好胜、愤怒、不能接受批评、敌意的心理 投射、同性恋倾向这些妄想狂症状中,自己至少占了前4 项,难道真的是自己的脑 子出了问题?难道当年物理系的教授把儿子当成是金河的儿子这件事本身就是自己 臆想的?现在看来,怀疑一切的心理使他不敢出家门,在家里胡思乱想的结果最终 使他的大脑丧失了分辨现实和幻想的功能。此时,他再去摸肚子上那个若隐若现的 瘤,连影儿都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儿子出去买了早点,吃完早点又张罗去医院,这样一弄,古树林 和王小荣却显得被动了,怕儿子看出破绽,二人只好配合。临出门的时候,儿子突 然走到古树林面前不声不响地给他正了正窝在衣服里的领子,这个细节让他激动得 差点摔倒。他跑到卫生间往嘴里塞块毛巾使劲儿地哭,哭完了,出来对儿子说: “今天不去医院了,爸领着你去见一位全国象棋青年赛冠军。”儿子异常兴奋,到 屋里去换他比赛得来的运动衣了。古树林为了平复情绪,下楼去等儿子。 古树林刚出楼门,林若地拎根棍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他扑过来就打。 “你凭什么打人?”古树林抱着脑袋喊。 “看着你挺老实的,净干些没屁眼儿的事。匿名信是不是你写的!”林若地边 打边骂。 “不是我写的,真不是我写的。” “你还嘴硬?不是你写的,为什么只有你上了!我今天打不出你稀屎来算你大 便干燥!” 古树林的儿子从楼里冲出来,护住爸爸。 “不许打我爸,不许打我爸!” 林若地的棒子刮了孩子的头,血流了孩子一脸。林若地这才收手,拎着棒子骂 骂咧咧地走了。 在古树林挨打的时候,金河正坐车往大青山黑森林度假村走。他准备到山里多 猫些日子,原因是他真不敢见柳琴声了。学科评审组开会之前,他从孟校长那儿得 知文学系列的教授指标只有一个,于是在会上不动声色地引导评委们都投古树林, 结果古树林9 票都得了,雷打不动地排在了第一,柳琴声丢了1 票,马飞飞只得了 3 票,自然在学科组通过的就是古树林了。 车子开得很慢。6 月底的草原像天空一样湛蓝,而天上的云彩都跑到地上来了 就在人的头顶上飘,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一片用来擦汗了。金河静静地望着车窗外蜿 蜒起伏的草原,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当然,他不知道古树林在家挨打,而 古树林呢,不知道自己得票排在第一因此也就不知道为什么挨打。 李冰河得知古树林父子都住进了医院的消息后,立马把手机关了。等到天黑, 他从家里溜出来,去了护城河边。他约好了跟柳琴声在那见面。她一到,他就大骂 金河虚伪、奸诈和不地道。她不耐烦地说:“你没资格这样说他。”他说:“他把 你耍了,你还护着他。”她说:“古老师上了我心服口服。古老师上了那是苍天有 眼。”他说:“他和古树林沆瀣一气。还金河呢,简直就是一条臭水沟!”她说: “那你呢?你更糟踏了一个‘冰’字。我看你改‘浑’算了,浑不见底,浑水摸鱼 ;改‘混’也行,混子,混蛋。”他说:“真没想到,这些年我把心都掏给你了, 到头来得了这样一个结果。我跳河的心思都有了。”她指着河水说:“你要真跳下 去,我降低条件,算你半条好汉。”他把手表和手机放在上衣兜里,把上衣脱下来 搭在身边的河岸栏杆上,翻过栏杆,瞅了她一眼,又大喊了一句:“我是李冰河教 授,我是好汉!”然后跳下去。 很显然,他不太会水,翻蹄亮掌地狗刨了几下之后,就死命地喊:“救命呀, 快救命呀!”好不容易泡到了河边,又没有抓手的地方,只好再回到水里继续扑腾。 她都快笑断肠子了。两三百米以外的一个巷口停着一辆开着警灯的警车。她躲到路 边的树后用手机拨了110.大约一分钟以后,巷口的警车开了过来。她看到警察用绳 子把他拖上岸,然后她截了一辆出租车,悄悄地走了。 在山上的第7 个夜晚,金河被雷声惊醒。他披着床单来到窗前听雨,一直听到 天亮、雨停。鸟飞的声音从谷底传来,这种寂静让他感觉到有点冷。他意识到是自 己熬不住了,终于开了手机。不一会儿,王小荣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她哭哭泣泣地 说:“金老师,你快来吧,老古要不行了。” 金河赶到医院时,天近晌午了,医生正对古树林进行第二次急救。在走廊上, 从王小荣语无伦次的表述中金河得知古树林被打住院,昨晚又从病房里偷跑出来在 大雨中浇了一夜,等护士发现时已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金河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儿,他抱着脑袋傻呵呵地蹲在墙角。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柳琴声打来的, 她说她在高干病房后的小花园里。 金河来到柳琴声身边。她看着他,眼里不要说雨水,连云彩都没有。她说: “你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的语气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丢的那一票是 我手上的。”她说:“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他说:“对不起……”她上前左右开 弓地给了他两个耳光。他呆呆地看着她。她说:“我是替古老师打的,是你搅了他 内心的安静,是你害了他!” 他不敢往这上头想,更不希望别人往这上头想。可这毕竟是一个绕不开的事实。 他把脸支给她。她抡起来的胳膊改变了方向,轻轻地抱住了他。她说:“我知道, 你要不这样做就不是你了。”他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我了。”她说:“你请评委 的事,冬梅跟我说了。都怪我。”他说:“你知道,我不在乎金钱、权力和地位, 我在乎知识分子的尊严。我现在老想取代林若地,我是真堕落了,就像海德格尔所 说的第一次堕落,没了思想和理想,堕落于平庸和平凡之中。”她说:“也许你对 自己太苛刻了。如果连你都不是知识分子了,那其他人连垃圾都不如。”她的眼里 噙满了泪水,他用手轻轻地给她擦拭。她说:“你要好好的,我们都舍不得你。” 古树林像一条搁在案板上的鱼,几乎没眼神儿了,只是两腮偶尔动一下。金河 坐在他的床头,眼瞅着死亡正在一点点埋葬他。 “告马飞飞的事,真不是我干的。”古树林气若游丝。 “我知道。我还不了解你吗?”金河攥着他的手说。 “可现在没人说真话也没人相信真话。” “弗洛伊德说,一个人首先应该知道,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他已经被阉割了。” 古树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金河迟疑了一下,摘下他的礼帽。金河第一次 发现他的头上还有一顶比草坪还绿的草绿色瓜皮帽。金河把瓜皮帽摘下来递到他手 上。 “你知道‘四大绿’吗?” 金河摇了摇头。 “绿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加上这顶帽子,就是‘五大绿’了。” “好玩。” “这顶帽子比E 大图书馆前的草坪还绿,我整整戴了它20多年,思想里早有抗 体了,所以我不怕阉割。” 金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我不行了。阿瑟·米勒(美国的剧作家)死了,我写他的一篇文章刚开个头。 我儿子还没有考大学。金河,我不行了……” “男人到啥时候也不要说自己不行。” “女人到啥时候也不要说自己投时间。” 金河发现古树林原来很幽默,以至于这种幽默成了他特有的品质。这种品质融 通了虚实之境有无之情生死之界。这种品质让金河看到了久违的自由心灵之花在天 堂开放的样子,让置身于沙漠中的金河闻到了绿洲的味道。 金河咧开嘴,一腔子的哭声像岩浆钻出地面一样喷涌而出。 “金河,我看到了大鸟在飞,飞得好高。” 古树林说完,闭上了眼睛。 金河紧紧地攥着古树林逐渐凉下来的手。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脑子里钻进了 好多熟悉的鸟。中文系的会议室在5 楼,窗外有几棵比楼房还高的槐树,上面长年 落着一群黄鹂。每到开会的时候,总有一两只站在外面的窗台上冷静地看着屋里开 会的人。一次,因为奖金的事,林若地跟一位副系主任在例会上吵了一个多小时, 其他老师也就傻呵呵地看了一个多小时。散了会,古树林来到窗前瞅着外面的黄鹂, 对正要离开座位的金河说:“人要是鸟就好了,鸟就没有这些无聊的事。”当时金 河还在心里嘲笑古树林太矫情,可如今,古树林真的变成鸟飞走了,可他还得继续 留在地上。他很清楚,自己永远也飞不起来了。真的想飞,也只有在梦里了。 可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