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六的早上,门尔东难得地在8 点过就起了床,他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 奶。厨房还算整洁,公司请了钟点工做清洁,这倒是住公司的便利之处。 他向斜对面那个熟悉的阳台扫了一眼,竟然看到了那个年轻女人。她在给放在 防护栏上的几盆花草浇水。 门尔东立刻回到自己卧室,拿出望远镜,可是年轻女人的工作已然完毕,她又 把推拉窗关上了。 门尔东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去,跟那个女人认识,跟她发展关系,拥抱住她的 身体,跟她吃饭上床干好事,就像门尔盛所说的,开始他的生活。当然,另一种生 活未必就能从那个女人开始,但起码的,他需要迈出这一步。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澎湃,以致门尔东瞬间陷入了惯有的微颤之中。微颤是他的 隐秘常态,一个人待在屋里时,门尔东很多时间都是与他的微颤共度的。那种微微 的寒战外人看不出来,一种埋在皮肤下的颤抖,微波一般,似看不见的电刑,令他 的身体胀大,酸痛,空洞无比,既重又轻。那是一种怪异的挤压和肿胀,他的损伤 由身体到大脑,他从里到外都被猛烈地腐蚀,丧失了一切能力。他的生命丧失了一 切可能性;每当这个时候,门尔东就憎恨自己的身体,这副身体带给他多少不为人 知的痛苦啊。 几天后,门尔盛带着门尔东到磁石酒吧喝酒。门尔盛还约了几个人。门尔东以 为又是喝业务酒,不外乎省或地市教委的什么局长、主任、校长或教育用品公司的 经理之类。 等来的人到来,门尔东才发现是两个女人。倒也是教育系统的,两个女老师。 门尔盛逐一介绍给门尔东,教美术的庄老师,教英语的徐老师。两个女人都有 两三分姿色,打扮得相当时尚,不像为人师表的教育工作者。门尔盛鼎力推出门尔 东,说我这兄弟是金牌王老五,有才有貌有事业也有钱,人还很传统,总之把他夸 成了一朵奇葩。两个女人哧哧笑,既当真也不当真的样子。 门尔东明白了,这是门尔盛出了手,要把他推上新生活之路。问题是,他很难 与这种场面融合。门尔盛隆重介绍营造了气氛之后,门尔东却拿不出言语推波助澜, 倒是人家女老师主动跟他搭了几句话。然后两个女老师就抛开了他,跟门尔盛谈起 了她们校长,朱校长刘校长,她们在这个话题上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门尔盛对校长 们知之甚多,谈得洋洋洒洒,三个人热火朝天做一团。门尔东感到无趣而尴尬,说 话插不上嘴,喝酒喝不痛快,他完全是这张桌子上多余的人。他对那两个女老师没 什么感觉,就好像是两个机器人。 门尔东脑袋里设计着怎么找个理由离开,但任何理由骗门尔盛都是不行的。于 是门尔东站起身去到卫生间,他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做出几个鬼脸。等他出来回座 时,竟然看到了坐在一个角落的贾茵莱。 跟贾茵莱一起的,居然是那个女人! 门尔东没有意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跟叫林蒙的这个女人走近。贾茵莱对他打 一声招呼后,接着一通夸张的介绍,就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了,就把两个月来蒙 在门尔东眼睛上的距离之纱一把扯掉了。他真的面对着那个女人了。 离“五一”长假还有一个礼拜,门尔盛便问门尔东有没有到哪儿去耍的想法。 门尔盛自己不怎么旅游,节假日的时间他都要利用起来发财致富,但门尔盛鼓励门 尔东去旅行。这两年门尔盛总是鼓动他表弟走出去,最好再把旅途中结识的女人带 回来,发展关系。然而他的意图总是不奏效。对于门尔盛来说,推动门尔东可不像 推动他的公司那么得心应手。上次那两个女老师的事情当然没什么搞,门尔东过后 就说,算了,莫得意思。 门尔东在离南城庭园不太远的一条街上找到一处房子,两室一厅,带家具出租, 准备利用“五一”期间搬过去。门尔盛说,既然不想在公司住了,干吗不一步到位, 再买套房子,也算投资。门尔东说,是想买,不过一下子也买不来,要花时间去找 房。此外,就算买的是现房,还得装修,买家具,不想拖那么长时间。 门尔东没给门尔盛讲他着急要搬出公司的原因——他跟林蒙约会了。 一起吃了两次饭。第一次有贾茵莱在座。事实上那一次是贾茵莱提议的,她打 电话给门尔东说:“我和林蒙晚上要一起喝咖啡,你也出来坐坐?”门尔东顺势就 说,那我请你们吃饭吧。贾茵莱欢天喜地。吃了饭他们又去五月花喝咖啡。贾茵莱 好像突然发现一项新任务悄然落到自己肩头:撮合她的老同学和她的年轻女伴。于 是王婆卖瓜似的夸这个又夸那个,像个居委会主任。但说着说着贾茵莱又只顾自己 开心了,就跟门尔东聊起他们的老同学,回忆过去的大事小事风流事,把林蒙撇在 —边,仿佛她跟门尔东单独在约会。门尔东话少,大部分时间是贾茵莱滔滔不绝, 神采飞扬。 贾茵莱对这场小聚感到很满意,出咖啡吧之前又跟门尔东预定下一次:“下次 找个时间我们又聚哈。下次我们到合江亭那边去,那儿有个音乐书吧,环境很不错。” 她把事情想得很浪漫。 几天之后贾茵莱;果然又打电话给门尔东,门尔东回绝了。再过几天,门尔东 主动打了个电话给林蒙,约她吃饭。电话里林蒙接受邀请的声音十分泰然,如同答 应的是件平平常常的事。这让门尔东心里又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门尔东感到世界真奇特,真是非常的奇特。他跟每天从望远镜里观看的女人说 上了话,并坐到了一起。从他们坐在一张不大的餐桌上共同吃饭的形式上看,从他 们此刻的距离上看,他们确实开始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实质关系。 门尔东发觉自己的血管在突突跳,微微的寒战又不打算放过他。他尽量不把眼 光停顿在林蒙脸上。他为上次的聚会道歉,说因为不熟悉,把林蒙冷落了。 “没关系的,”林蒙微微笑道,“听你们说话挺有意思的。” 林蒙话也不多,不过算得上落落大方,跟门尔东说了些相互了解的层面上的话。 她不像现在的很多年轻姑娘,张口要么骄横跋扈,咄咄逼人,要么调笑嬉闹,神态 轻佻,要么一上来就一往情深。门尔东为这次吃饭找的借口是请林蒙翻译一份资料。 林蒙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做翻译,兼做些文案工作。吃饭中间林蒙提到资料的事,门 尔东便把东西递过去,那是一份从一个英文网站下载的平面广告设计的资料。门尔 东说到翻译费用,林蒙笑了笑说:“花不了多少时间,就不必那么客气了。” 门尔东认为,这是他们刚刚建立的交往能够延续下去的一个好兆头。包括林蒙 放松的姿态、不冷不热的样子以及她平静的笑,一起牵动着门尔东身体的某个部位, 使他有点腾空的感觉。这坚定了他的念头。 门尔东问:“你跟贾茵莱很熟?” “说不上,”林蒙说,“不过贾姐对人很热情,她会很快地跟任何人熟起来的。” 这可以理解为,她性格中有顺从的、被动的一面,加上这两个月里他观察到的 她的生活状态,门尔东推测,若想跟这个叫林蒙的女人走近,是不难做到的。当然, 或许有其他方面的难度。他们谈了一阵西班牙语和西班牙——林蒙的第二外语是西 班牙语——就自然地说到这个话题上了。门尔东心想,幸好西班牙作为话题来说是 块肥肉,足够他们下次和再下次见面时谈。想到将来的见面,门尔东又感到了身体 的反应,似乎是习惯性的微颤,但更加复杂。他不打算饭后送女人回家,他要拖一 段时间,不让她知道他们同居一院的事实,这样他依然可以自如地继续在未来的傍 晚从望远镜里观看她。然而如果事情顺利地发展,他总有送她回家并进到她房间里 的一天。门尔东意识到搬出南城庭园的迫切性。 门尔东深思熟虑后决定,搬出公司后,那间卧室他还是保留着。他要一直瞒着 这个女人,直到瞒不住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