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星期后,奶奶以八十三岁高龄无疾而终。奶奶的牙齿,仍然没有脱落一颗。 从八宝山公墓回来,他觉得胸腔里空空落落,自己的心——那颗被伤痛折磨得 几乎破碎的心——像是留在了八宝山的松林里,依然陪伴着一直疼爱他的奶奶。 他颓唐地躺在床上,不知自己应该干些什么。 屋门响了三下。 爸爸走进来,后面跟着依然年轻的继母。 他站起身,请爸爸坐下。 爸爸不坐,垂着眼皮,在窗前慢慢踱步。 这些日子,他眼瞅着爸爸日渐憔悴,丰腴的两颊松弛了,垂着软软的肉皮—— 连胡楂儿也变白了。 自从继母进这个家后,爸爸很有些受夹板儿气的味道,但不管奶奶怎样冷落他, 他仍旧关心奶奶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虽然有时费力不讨好,但他从不计较奶奶 的冷言冷语。 方又琨知道,爸爸是爱奶奶的,现在爸爸心里一定很悲痛。他想安慰爸爸,又 不知说什么好。 继母早已坐在椅子上,目光急切地追逐着走来走去的爸爸。 爸爸躲闪着继母的目光,仍在窗前踱步。 方又琨明白了,他们找他有事情。 他问,爸爸,什么事?您说吧。 爸爸抬抬眼皮,并不说话,从他面前轻飘飘地走过去了。 继母狠狠盯了爸爸一眼,转身向着方又琨,一脸好看的笑容,说,没什么大事。 这两天,我和你爸爸把奶奶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没用的,处理掉;该收起的东西, 归置归置。 方又琨的心,“咚”地一跳。 继母不说话了,慢悠悠地打量着他。 他明白了。那座香炉!他并不在其他意义上看重那座香炉——既不能当书读, 又不能当篮球玩儿,于他何用!只是,这是奶奶几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交给他的, 是奶奶留给他的最后的爱,也是奶奶留给他的一个纪念——在他心里,这才是有分 量的。 他不想说明什么。 看来,爸爸又在他和继母之间受夹板儿气了。是继母怂恿爸爸来盘查香炉的, 爸爸念及父子亲情,考虑到可能引起的纠葛,不愿开口。继母就不同了,为了达到 目的,她无所顾忌。 上中学的时候,他曾悄悄问过吴妈,奶奶为什么不喜欢继母? 吴妈正为奶奶的晚饭挑米,她将刚刚拣出的一粒稗子狠狠地摔到地上。要不是 因为她,你妈会那么早故去!你妈生生地让她气死了。 他一直以为妈妈是生病去世的,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妈妈是被气死的。 他问,她为什么气妈妈? 吴妈用手指在他脑门子上戳了一下,傻小子!还不是看上了你们家的房子,看 上你们家的钱——她以为你们还像早先那么有钱呢!你爷爷去世后,家里花的差不 多都是你奶奶的体己钱。这有多少年了!一座金山也快空了。 他问,奶奶怎么知道她气我妈妈呢? 吴妈夸张地睁大眼睛,你当老太太真的老迈昏庸了?老太太心里明镜儿似的— —什么不明白?都明白。 奶奶当然明白,只是不说罢了,但奶奶用自己的尊贵,自己的端穆,自己的冷 淡,将继母拒之于千里之外了。这么多年来,在奶奶面前,继母总是谨孙慎微,唯 唯诺诺的。如今,奶奶驾鹤西去了,她是一家之主了,再也没人能威慑她了。 继母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他的脸,笑模悠悠地问他,奶奶有座香炉——镶着六 颗绿宝石的香炉——你见过吗? 他说,见过。 继母仍是笑模悠悠的,现在没了。 他想说,在我那儿。但他记得奶奶的嘱咐——别让你爸爸知道。也许奶奶真正 的意思是别让你继母知道?对,这才是奶奶真正的意思。他坦然了——彻底地坦然 了。 他问,没了吗?不会的。您再找找吧。 继母说,我找两天了。 他走到书桌前,把讲义、笔记本装进书包里。 他说,爸爸,我回学校去。 爸爸这才停止踱步,关切地看着他,奶奶活了八十三岁,又是无疾而终,是有 福的人。你要想得开。 他说,是。 爸爸嘱咐他,星期六早点儿回来。 他答应一声,没理睬继母。 星期六傍晚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屋里所有的箱子、抽屉都被翻动过,连床 底下的几个鞋盒子也移动了位置。 他笑了笑。奶奶真精明——让他把香炉带到学校去。哪怕在奶奶接近弥留之际, 继母也是奶奶的手下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