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是个很豁达的人,总的来说,近几年对奶奶宣德炉的渴念已经渐渐趋于平淡, 可是最近两次触及宣德炉的谈话,使他重新陷入懊恼的泥淖里,他这才明白,奶奶 的宣德炉仍是他心头的一个隐疾,一片浓重的阴影,必须彻底排除。 他告诫自己,人,要懂得舍弃。 他告诫自己,有遗憾,人生才完整,就像月亮有阴晴圆缺一样。 他还告诫自己,别让不愉快的往事,使今天的好心情付诸流水。 挺管用。每当他这样抚慰自己的时候,都能心平气和。 讨厌的是,那座香炉,隔些日子,特别是他不忙于自己的论文的时候,总会不 期而至,在他心头闪动一下。那时他也许正在读书,也许正看电视,也许在和毕汉 光聊天,就是这些与香炉毫不相干的事情,说不定是哪行字,哪句话,就会把那座 宣德炉勾出来。 有一次,在他用自己的箴言告诫自己之后,心里仍是不能安宁,他想,也许汉 光说得对,我真该设法找一找它,好彻底了却这桩心事。 他是理智的,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罢了。他知道,那就像要在浩瀚的沙漠 中寻找一眼清泉,在茫茫草原上寻找一匹马的蹄印,在晴朗的夜空寻找一颗梦中的 星星——太难太难了。他的时间和精力断然不会付给这虚无缥缈的渴念。 他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悲,虽然年近六旬,定力依然如此之差!想必是读书不够, 养性不够吧。 那天晚上,他坐在书桌前,正在核对一段他论文中要引用的资料,电话铃响了。 一个意外的电话。 是他二十多年前的街坊,那个爱说爱笑的汽车公司维修工范泉打来的。 从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他再也没见过范泉。因为挂上了“现行反革命” 的牌子,就像一堆臭狗屎招来了漫天飞舞的苍蝇一样,一时间,他的大字报铺天盖 地——断章取义者有之,上纲上线者有之,报复中伤者有之,最后被集中成厚厚的 一大本子,当然也就“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了。他成了十恶不赦的“反革命 分子”,于是惩罚接踵而至,先是停发工资,不许回家,在校内打扫厕所,修防空 洞;待“清理阶级队伍”告一段落后,他又被发配到延庆县山沟儿里插队劳动。 那时,他已经知道范泉举家迁往外地了。 范泉的妻子是平安医院的护士。平安医院坐落在毛家湾儿。毛家湾儿里住着伟 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为了保证林副统帅的安静和安全,附近的大红 罗厂中学奉命在学生做课间操时不准用大喇叭播放音乐,至于没有音乐学生还能否 做操,林家大院是不管的。与林家大院毗邻的平安医院,当然也就失去了平安。平 安医院接到的命令是迁出北京,但谁也没想到这一迁竟迁到数千里之外的甘肃嘉峪 关。平安医院隶属部队,范泉的妻子只能服从。为了不和新婚才一年多的妻子分开, 范泉毅然调入平安医院后勤组,陪同妻子一起踏上了西行的列车。从那以后,方又 琨再也没得到过他们的信息。 他又惊又喜,说,你的声音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范泉说,我的脸可又老又糙了。方大哥,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的电话的? 他说,我正奇怪呢! 范泉说,我退休了,回北京投奔了我老妈。 他问,你到退休的年纪吗?没到吧? 范泉说,现在退休跟年纪没关系。前些年我在平安医院给人家跑腿儿,打杂儿 ——没意思!我就调到一个小县城的林业机械厂,还当维修工。可西北哪儿有什么 林业呀,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黄土高坡。这不,厂子两年多收不到订单,要倒闭了, 就给我们点儿钱,让我们退了。 他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范泉说,你说怪不怪?今儿个下午,我去我妈楼下的街头公园遛弯儿,你猜, 我碰见谁了? 他笑了,我怎么知道。 范泉说,你万万猜不着——我碰见老金头儿了!老头儿还真硬棒,连拐棍儿都 不拄,正看人家下象棋呢! 他愣了愣,才想起范泉一直是把金老先生唤做老金头儿的。 范泉说,我跟他回家,才抄了你的号码。 他说,谢谢你,还惦记我。 范泉说,听清楚!不是今天碰见了老金头儿我才想起你,“文革”后,我还往 咱们豆芽胡同给你写过信,还给你们师范学校写过信,都没回音。 他说,抱歉!“文革”后,我考了北京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家也搬了。毕业后, 我就到社科院工作了。 后来,他们约好明天下午见面。方又琨本来想往后拖几天——他的思路很顺, 想核对完资料,一鼓作气把论文写完,但范泉的热情使他非常感动——像这样顾念 旧情的人,现在不多了。 他说,我这儿有瓶茅台,来吧。 次日午后,方又琨正在小憩,门铃儿响了——范泉笑嘻嘻地来了。 方又琨的妻子连忙问好,沏茶。 方又琨打量着范泉,面容真的老了,糙了,两颊上还有松软的褶子,最显眼的 是眉宇间那两道纵纹,又深又重。看来,在甘肃这三十多年,范泉没少吃苦。可喜 的是,那两只圆圆的眼睛里,仍然蕴含着笑意,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发现乐子似的。 他们喝着热茶,聊着分别后这些年彼此的遭遇,当然,也说到方又琨被抄家的 那个夜晚。 范泉说,为什么这些年我给你写信,四处找你,今天又忙不迭地跑来?我给你 送东西来了。 方又琨不明白,给我送什么? 范泉笑了,你那座香炉啊! 方又琨惊呆了,像腾云驾雾似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香炉!范泉要还给 他。怎么可能呢!半晌,他才问,什么?你说什么? 范泉从沙发上拿起他带来的一个老式人造革小提包,说,你奶奶给你的那座香 炉!还记得吗,当年在你们家门口,你和老金头儿神神秘秘的——我还看了一眼! 方又琨怎能忘记!他一直想忘记,只是忘不了。 他听明白了。范泉说的就是那座宣德炉!他从来就不相信喜从天降之类的说法, 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开始体会到这意外之喜的滋味儿了。像是他心上横布着一 道五彩云霓,从五彩云霓上辐射出的每一道光线,飘散出的每一片儿金斑,都带着 顺畅,带着祥和,带着快乐,亮闪闪地映照在他心上,汇聚成一条欢快的小河,在 他心上流淌。那五彩的河水欢唱着,跳跃着,流布他的全身,像洗温泉似的,被雾 霭包围着,松松的,软软的。幸而,他脑海中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问,香炉怎么会在你手里? 范泉说,抄你们家的那天下午,我是夜班,还没去上班呢,就看见十多个红卫 兵冲进院子里直奔你们家,我就知道你出事了。我想过去替你说句好话——说你衷 心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好人。可那帮红卫兵气势汹汹,跟电影上的国民党似的, 我敢说吗?他们撤走的时候,我看见走在最后边的那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正拿着你那 座香炉。我想,这是你奶奶留给你的,怎么说也是个纪念,看能不能给你留住。我 追上那个红卫兵,说,这香炉是“四旧”,不能让它留在世上。他问我,那怎么办? 我说,我带到厂子里,把它化成铜,再加工成零件儿,不就废物利用了吗?他看看 我,又看看我胳臂上的红袖章,说,拿去吧。嘿,就这么简单! 范泉一边笑着,一边打开小提包的拉锁,取出用一块旧床单布裹着的小包儿。 那座他熟识的古拙高贵的宣德炉已经在他脑海里鲜明地闪现出来——青绿色的 光晕,上古的造型,六块美丽的祖母绿。现在,终于和它久别重逢了!他的眼睛紧 紧盯住床单布——那块旧布好大,裹了一层又一层,好不容易打开了,嘿!还有一 条旧毛巾! 毛巾也打开了。 范泉说,物归原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接到手中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得自己像是从温泉中被抛 进寒潭里,松软的身子蓦地抽紧了,特别是他的意识像坚冰似的陡然凝固了。如果 说他的身体里还有什么有生命的东西在流动的话,那就是绝望和悲哀。 那是一种突然降临的毫无心理准备的绝望和悲哀,像是长着锋利的牙齿,在他 身体里窜动时,杀伤力格外强大。 他总算是有些定力的,在失态的时候,还能保持些许平静。 他问,这是什么? 范泉说,你的香炉啊!认不出来了? 他说,不是这样的。 范泉说,你以为有人调包了?模样是变了点儿,可这就是你奶奶给你的那座香 炉!三十多年来,除了我,没人碰过它——我媳妇都没碰过。 他不明白,那怎么是这个模样? 范泉说,那天晚上,我拿到香炉了,我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儿,总是提心吊胆的。 虽说我们家成分好,可那时候,上午还是革命群众呢,下午就成了反革命一这事儿 多着呢!我要是出了事儿,香炉还是保不住。再说,哪儿有革命群众还保存“四旧” 的呢!让人看见了,起疑。我想,给它变变样儿吧!我就把香炉带到我们厂,锁在 我的工具箱里。正好,过两天毛主席又发表了什么最新指示,大伙儿都上街游行去 了,我留下值班。我把车间大门一锁,把香炉卡在车床上…… 他惊问,你要把它…… 他看看手上的东西,它的腹部有一圈圈车刀车过的粗糙的痕迹,还有六个长方 形的凹槽,黑黝黝的。难怪宣德炉成了这副模样! 他见过车床,见过车刀。他觉得车床上那黑色长方钢柱顶端白亮亮的刀尖,在 隆隆的马达声中,正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他已经感受到肌肤被切削的疼痛。 范泉说,车它几刀,那几块绿石头碎了,香炉不那么好看了,就不会引人注意 了。我还不放心,又把它的三条腿儿给锯掉了。 他翻过香炉,只剩下三个圆圆的纽扣大的小平面。 范泉又说,你别看这三条小细腿儿——不知是什么铜料,真硬!真结实!锯得 我一身臭汗,连吁带喘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扇范泉两记耳光,更想狠狠地扇自己!这算是什么事 啊!还不如让那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把香炉拿走呢,那样也许它能得以保全。如今, 他真的对不起奶奶对不起祖宗了。 范泉说,等社会上“打砸抢”那阵风过去,我也后悔——一只天鹅变成丑小鸭 了。可在当时,谁能猜到以后的事啊!多少人在夜里偷偷地把金条珠宝扔进公共厕 所里!大抄家那些天,淘粪工净淘着好东西!你别怪我自作主张,我总算把你奶奶 留给你的纪念保住了。对吧? 他隐约听见范泉在说话,说些什么却不知道。 他想起毕汉光。 想起金老先生。 想起项紫星,想起东北那位黄先生。 他们会说什么呢?荒诞?胡闹?匪夷所思?败家子?混蛋王八蛋?黑色幽默? 不管怎么说,还是荒诞!荒诞就荒诞吧。不是有个成语叫“无奇不有”吗?这就是 一“奇”!只有在那荒唐绝顶、恐惧绝顶的年代里,才能“奇”出这样的水准! 晚饭时,他和范泉把一瓶茅台喝个一干二净。 他的脸,紫得像茄子,最后趴在饭桌上。 他爱人埋怨范泉,他就一两酒的量,你还灌他!高兴也不是这个高兴法儿呀! 范泉叫屈,他跟我抢着喝!咕嘟咕嘟地往自己杯子里倒。我还说他,哪儿有你 这样的主人——只管自个儿,不管客人!不就是茅台嘛,也得有点儿酒德呀! 这次,他酩酊大醉,范泉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来后,在他脑子里钻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座宣德炉!他顾不得头顶还发木 发涨,翻身下床,蹬上拖鞋,直奔客厅。 宣德炉在茶几上,在几本杂志旁边。范泉的车刀已在它身上飞驰过三十多年了, 被切削得肌肤上已结出一层新的发黑的氧化膜,使得那起起伏伏坑坑洼洼的炉面简 直不堪入目。更糟糕的是,由于锯下了炉腿儿,破坏了整体设计,使这座宣德炉非 驴非马,丑陋至极! 他坐在沙发上,面对变了形的宣德炉发呆。 妻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他喝了一口,却不知嘴里的滋味儿。 妻凝视着他,我看,这件事很简单。 他斜楞妻一眼,怎么简单? 妻说,这件事有两面,看你从哪面去看了。 他喝着茶,不说话。 妻说,你要是把它看做神器,现在它成了这般模样,你会愤怒,会自责,会痛 苦,一辈子也摆脱不开。 他有气无力地问,另一面呢? 妻说,你真的把它当作是奶奶对你的疼爱,是奶奶留给你的纪念,现在失而复 得,你就会庆幸,会快乐,会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 妻说完,拿起茶几上的杂志,回自己卧室去了。 他又端起茶杯,注视着面目全非的宣德炉,许久,一动不动。 晚饭后,他平平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电脑,继续写自己的论文了。 一个星期后,初稿完成。 那天恰好是星期五。他给毕汉光打电话,明天去吗? 毕汉光说,九点,潘家园见! 他又说,我奶奶那座宣德炉的故事有结尾了,明天我告诉你——又荒诞,又美 好! 毕汉光惊叫,是吗?我等不及,现在就开车过去。二十分钟! “啪”地,电话挂了。 他笑了,点上一支香烟,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圆圈儿,等待欣赏毕汉光那一脸炸 开的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