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一位老姐姐的弟弟,在上世纪战争年代中,给打死了。时日沧桑,感情层面 上也逐渐淡薄了。生活要求上也提不起来了。只是近来传说一些原先保密的情况, 又把这陈年八代的疮疤揭了揭。老姐姐想想现在怎么说也是空事,但不说说心里又 更加空空。 本来这不过一两句话的对答,没想到一问,好比一锅焖开的水,遇火立刻冒泡, 沸反盈天。 老姐姐去问她小时候的同学,小时候橘子瓣儿似的挤在一起的丫头片子,后来 这丫头走桃花运,嫁给司令员。各人的透气窟——字儿话是生活圈子,有了大不一 样,偶然见面也只笑笑。这两年司令员退休,先还有些安排,无奈当今的皇历翻得 飞快,不几年就是几届过去了。司令自己也找不着页码,眼睛也花起来,耳朵也聋 出残疾人模样了。 老姐姐这回找老同学,其实也是懵问懵听,金口玉言过了气,是什么味道就难 说了。 不想老同学听了,一反过去态度,全不期期艾艾,更不冷冷淡淡,倒像早有准 备,脱口叫道:“我在场。” 挺身而出,肩扛铁证,怀抱道义的气概。 把个老姐姐倒吃惊住了:莫非把结婚以来,半世的隔膜一笔勾销吗?且慢,老 姐姐嘴里笑着,眼里暗暗横过去,落在司令身上探呀探。 司令挺胸扬脖,虽是退休佬,又兼残疾在身,也还高人一头,仿佛鹤立鸡群。 你讲什么,他或听见或听不见,只凭智慧,就开口如“金石为开”:“首先,革命 烈士,为国牺牲,名昭青史,永垂不朽。若论个人,英勇就义,视死如归。青山忠 骨,马革裹尸。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们是幸存者,喝水不忘掘井人……” 女同学嘀咕道:“说的都是现成话,没有一句落实。” 老姐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觉这嘀咕的声音太响,难道不怕被人听见?女同学 还在说:“打什么官腔,档案都公开了,你还八八六十四。聋瓢聋瓢,还做什么戏。” 老姐姐又吃一惊,耳朵里打雷一样,这聋瓢是当年学生取的外号,瓢是取笑耳 朵的土话。上街游行时,调皮学生叫叫聋瓢司令开心,后来真的当了司令,没有人 当面叫得出聋瓢了。啊!现在是退休佬,虎落平阳被犬欺。 老同学越说越大声:“我说我在场,我是亲眼看见雪白毛巾,那是关键不是? 白毛巾怎么兴起来的?上街游行,民主学生扎上作记号不是?聋瓢司令这个外号也 是由这里造孽出来的不是?” 老姐姐顺着想:如今老了,拔了毛的凤凰还不如一只鸡! “毛巾毛巾,怎么不关键?关键着多少冤案。聋瓢司令聋瓢司令,什么时候就 没有司令,只剩聋瓢了。”老姐姐“咝”地倒抽一口冷气,听出了她同学的叫喊里, 带出来亲切的味道。错了错了,她不是奚落是着急。抬眼望司令,那挺挺的残疾人 的眼眶里,汪汪着泪水,或者是浸泡的光彩。 老姐姐抓住老同学的手,又橘子瓣儿似的挤在一起了啊!那是一个激情的时代。 全世界起来反对法西斯,反对独裁。 高呼民主,抛头颅、洒热血。为民主而战。 聋瓢还是高中学生,把世界上的火药味引进学校,又把学校里的火药味引到社 会上,打出民主旗号,遂成学生领袖。 接着,真正的战争来到眼前,学生们兴高采烈成立了民主大队,聋瓢顺势当上 司令。青年时髦,散开领扣,扎一条雪白毛巾。一来二去,毛巾成了民主的标志。 打仗和游行不一样,那是要死人的。打输打赢是你死我活的事。上战场也不是 上街,战场要编制,制有首长,专门斩铁截钉,令出如山倒。首长说:服从命令是 战场上最大的民主,把领扣统统扣上。 聋瓢司令做榜样,开大会,当众,扯毛巾,扣风纪扣。 老姐姐觉着老同学手心出汗,好像橘子瓣儿出水。老同学说:“那时候刚结婚, 吓得想离婚,聋瓢睡觉做噩梦。外甥娘舅,娘舅外甥的咬牙切齿。两手抓脖子根儿, 是毛巾勒脖子呢,还是脖子锯毛巾。” 老姐姐忍不住插话:“怎么又外甥娘舅,娘舅外甥?” “啊,我说我在场,不是空口白话。我是亲眼看见亲兵。啊,越说越乱,亲兵 就是首长的警卫员。当时学生们嘴刁,按老封建叫起亲兵来了。亲兵押着你弟弟下 坡,刀削陡岩,黑压压松林,首长挑的地方,亲自审问。你弟弟天真,这时候还散 开领口,还扎着毛巾。这一去,谁也没见着回来。死的活的,谁也没有看见。转眼 那个亲兵回来了,我眼尖,我身上起毛,我看见了雪白毛巾。那时候毛巾也是宝贝, 雪白更宝贝。你弟弟那条毛巾戳眼,雪白叫人眼花。怎么到了亲兵身上,缠在领口 外边…… “啊,你指头冰冷,你哭出来吧,你叫雷打了一样……” “外甥娘舅是怎么回事,你还没说,你怎么不说。” “聋瓢聋瓢,你也给雷打了吗?你怎么不说说呢?” 老同学手里有件什么东西,塞在柜子上的黑匣子里,说:“前两年首长死了, 亲兵没有死,这才开了口。你们听听哑巴说说话吧。” 老同学摁了摁黑匣子。 “……” 什么什么,怎么怎么,这么这么。首长亲自审问什么,我没听见审什么,是他 审问吗。 叫我把人押了去,我把人送到了,我把人送到,没有我的事了,我回头就走。 首长站在树林中间,一卡空地。 树后头有人,有,有胳膊,有腿,当然,有枪口,有枪把子。 没听见审问什么的。我回头就走。只听见首长落地开花——落地开花是首长生 气。 “扎条白毛巾,走来走去。” “队伍中间,走过来走过去,白毛巾雪白雪白。” “风纪扣散开,毛巾毛巾,雪白雪白,走来走去。” 我没听见别的。只听见越说越气大,开花像开炮:“给我扯下来,给我扔地上 ……” 我听见脚步,树后闪出一个“外甥”,不等眨眼,背上“娘舅”了…… 说走了嘴,嚼了舌头,该打该打。外甥背娘舅,地方土话,方言土语,就是用 根裤腰带——就是短绳子、牛筋、皮带,神不知鬼不觉,从背后过去套住脖子,一 转身,背在背上,四脚朝天。外甥快走两步,娘舅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气。 当然当然,外甥要有闪电的本事,说书的说:迅雷不及掩耳。要手上有劲头, 戏文上唱:两膀千斤力,能开万石弓。 什么什么,怎么怎么。说走了嘴,打嘴,打嘴。跑了题,嚼了舌头,我只顾跑。 我吓懵了,我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 “我没说那条毛巾,怎么来的?怎么缠在我领口边?你们都看见了?我有毛巾 吗?” 我说了说了,我说吓懵了,我只恨爹妈……我没说我缠毛巾吗?我只顾跑…… 什么什么,怎么怎么,这么这么。 “……” 老同学摇摇老姐姐:“哭出来吧,哭一声也好。要不,说说话儿。首长死了好 几年,我还心里压着,这叫做阴魂不散吧。有一天下菜馆吃饭,听见服务员报菜单, 宫保鸡丁、马家鸭、首长红烧肉……没有人奇怪。” 老姐姐有气无力地说:“还有一种臭豆腐,也拿首长做宣传。” 聋瓢司令说:“一点也不奇怪。我只奇怪怎么这么快,外甥也好,未背的娘舅 也好,都还活着,就听见三七廿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