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郭运越来越感觉自己在黄包包村是待不下去了。他是个闲人,也是个不正常的 人。是人都忙去了,年轻人走得越来越远,好像越远就越能挣大钱。经常有传闻说 某某在什么地方发了财,某某当了什么经理、老总,发达了。这都是乡里人白日发 梦,想出来的。真的发达的人太少太少了。打工的人出于虚荣心,回来只讲外面自 己如何的好,从不讲自己的不好。田地里的活,都是老人在干,一个后生仔闲坐在 家,招来的只会是怪怪的眼神。 已经有人在问他了,什么时候走呀?几时去打工呀?以前回来的确是假期少, 想着挣钱,都只是住几天就走,这一次不同,他是下决心辞了工回家来的,想砌了 房,不再出门了。但郭运第一次感觉到黄包包村不能接纳他,他违背了什么东西, 像逆水行舟一样艰难。他感觉到自己不完全属于黄包包村了,他被老人们当成了远 方的人,一个只是回来探亲的人。 郭运越来越有压力了。杨萍的追问再也不能敷衍,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再去 找工?到春节还有半年,赚三千元就可回来砌屋。回深圳,跟杨萍在一起,钱是难 攒的。不到深圳么,想她又想得厉害。怎么办?他连大哥那边也没有心思去坐了, 他回来后,兄弟俩都没好好聊一聊。 命运似乎充满着玄机,郭运本以为自己已经作出了选择,他已经回到了家乡。 但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把他推开,他最终只有决定走了。他这时想到了广州。 广州,郭运并不陌生。去开平打工,就是在广州下的火车,他那时路过广州。 第一次春节回家,他随着春节回家的人流来到了广州火车站。车站广场人头攒 动,那真是一锅煮沸的饺子,个个都在移动着,有的人头形成一股股涌动的黑色暗 流;有的停滞不前,在原地待着;有的漫无目标,像无头苍蝇东撞西碰;有的突然 跑了起来,在人群中飞跃一般,瞬息间又在人群中隐于无形…… 郭运只在片刻间就投入到了人潮之中,他得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他就是无头 苍蝇中的一只。 售票厅的车票几天前就已售完,他失望又伤心地走出大厅。票贩子跟着他,问 他去哪里,他说贵阳,票贩子于是掏出了到贵阳的车票。郭运一阵惊喜。他的手触 到车票,对方向他伸出了一个大拇指和一个小拇指,另外三个手指食指、中指、无 名指死死地扣向手心。郭运先不明白什么意思,对方说:“六百块,不讲价。”这 是票价的三倍。郭运辛苦做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钱。他痛苦地摇着头。 他在人潮里就是一只无助的苍蝇,东撞西碰,不知道肚子饿,不知道天色在暗 下来,风越来越寒冷。他已经疲惫不堪,回家的愿望是这样强烈地驱动着他,他像 大海捞针一样想找到一张回家的票。等到他头晕目眩的时候,他才发现天已经完全 进入了黑夜。他得找地方歇息,找地方吃饭。他这才想到拉他住宿的人,他们一个 个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住宿十元,离车站5 分钟,有的声明可订车票。 他试探地找到一个写着部队招待所的牌子。举牌的是一个脸蛋圆圆的姑娘,他 觉得她比较可靠,就主动凑上前去,问她住宿多少钱,姑娘立马回答部队优待打工 者,一律十元,可以订火车票。郭运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脸 皮紧绷了一天,这时换了一个表情,得到了松弛。 他知道行骗的人太多,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旅店离车站远吗?姑娘不假思索 脱口而出:“我们离得最近,10分钟内可到。有专车接送。”郭运彻底地放松了, 他背着编织袋,站在姑娘身边,两三分钟后姑娘身边已聚集了四五个打工仔。姑娘 把牌一举,领着他们就朝广场外走。 广场外有一辆旧中巴。他们上车,车里已经坐满了人。郭运走到后排最后的位 子,刚坐下不久,车就启动了,载着一车人在广场立交桥下调转头,到了一座十字 立交桥,向左90度转弯,向北开去。 车走了很久,早就不止10分钟了。路上车辆越来越少,灯光越来越暗。郭运的 心越来越慌。40分钟后,路灯稀疏得照不清路面了,黑暗中汽车一拐,果然有一个 大门,一堵墙上用鎏金大字写着某某部队。郭运的心又觉得安定了。 中巴进了门又是一个急拐,进入一条小巷。拐弯的时候,郭运看到前面还有一 个大门,那才是真正部队的门。 他正在犹疑的时候,车一拐,一个急刹车,停下来了。 车门还没打开,一群穿迷彩服的人把车围了起来。待他们走下车时,这些人排 成了两队。把下车的人夹在了他们中间,嘴里说着欢迎、欢迎,手已经像抢一样夺 过了旅客的行李,往一楼的一间房里拿。郭运见这阵势,只好乖乖把行李交给一个 五大三粗的男人。 车上的人随行李跟进了屋,也有两三个感觉情况不对的,自己拿着行李站在房 外,迷彩服把他们围了起来,要他们进屋里去登记住宿。有人不依,穿迷彩服的人 就强行拿行李,争来争去,有人挨了一拳,被推进了房。 一个长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开口说话了:“你们是我们请来的客人,赶快登记, 每人一晚四十元。”有人抗议说:“不是说十元吗?”那个汉子把眼一瞪,“谁说 十元?坐车不要钱吗?我们的服务不要钱吗?少哕唆,赶快交钱。要车票的赶快交 订金,晚了就没有啦!”他又指着那个抗议的人说:“你住宿五十,不准不住。” 那人拿了行李就要往外走,一群穿迷彩服的蜂拥而上,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再没人吱声了,郭运跟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交钱。有要求订车票的,要交三四 晚住宿费,除车票费外,又加收了手续费。郭运不敢订票。他想着的是如何快些逃 走。 晚上,一车又一车的打工仔被中巴拉了过来。郭运听到房内传来的打斗声、叫 骂声、惨叫声。有一个人冲出房间跑到了巷口,四五个人跟在后面追赶,眼看就快 到大门了,一道黑影飞起来,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打到了那人的后脑壳,逃跑的人 应声倒地,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吉…… 这一次春节的经历,深深烙进了他的记忆。对广州,他有一种本能的恐慌。 第二次闯广州,他想离开开平,想到大城市寻找发展的机会。他在开平看到了 一张报纸上的招聘启事,他打过电话,询问了情况,对方说欢迎他来广州工作,月 收入有一千多元。他带着这张报纸就来了广州,按报纸上登出的地址找到那家职介 所,服务小姐问明他的来意,又要他的身份证看了,说她这里正好有一家工厂招工, 月薪一千二百元,不过要试用。这对郭运来说,如同喜从天降,服务小姐打通了电 话,报了他的名字,那边说同意试用,要他马上来上班。服务小姐按规定收了他六 百元的介绍费,她说如果试用不聘还可退他三百元。 郭运按地址找到了那家工厂。一栋小的房屋里,两个男人热情接待了他。按规 定,他要先交六百元,三百元为押金,三百元为培训费,身份证也得押上。对方见 郭运怀疑,解释说这里是工厂的培训基地,他们是一间大工厂。郭运在一间房子里 与一帮男人拆线,而另一间房另一帮女人把他们拆下的线又重新织成袋,三天后郭 运就被炒了鱿鱼,理由是他手脚太慢,不适合干这个工作。他领回了一百元的押金 和身份证,灰溜溜走人。 到了职介所,郭运要求退钱,服务小姐告诉他,钱是不可以退的,她可以负责 再给他找一份工作,如果他再被炒了鱿鱼,职介所就概不负责了。郭运像被人揪了 一下心,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他身上的钱被骗光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走到了 人生的绝路上了,他无助、孤独。两个大汉站在门外,望着他一步一回头走远,凶 恶的目光如两道鞭子抽在他身上。他的双腿走在坚硬的水泥街道,觉得是软绵绵的。 自己就像一只纸折的船,被抛到了汪洋大海之中。这个世界,只有黄包包村是安全 的,才是自己的巢。但它现在在哪儿呢?在现实的世界里,它是那么小那么遥远。 再去广州打工,郭运真的不想,那些痛苦的记忆开始折磨着他。他每晚辗转反 侧,难以入眠。他想不通,那些欺负他的人其实与自己一样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 都是打工仔,他们怎么就下得了手?!他不愿把这些痛苦的经历告诉家人,让他们 替自己担惊受怕。 郭瑞仁、龙上英突然就成了别人的仇家。这仇家他们都不认识。郭瑞仁更无法 想象他们的仇恨是怎样的,他该怎样面对。他的脑子是木的,好像不会思考了,只 有一片空白。他只是凭着做人的良知一定要去那家人家替儿子赔罪。儿子为什么要 干下这样的事情?郭瑞仁更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想了很多个理由,但没有一条是 能说服自己的。这样的难题,他家几辈人都没遇见过。 离开华景新城,晚上10点,的士在华港花园停了下来。龙上英抹了一把泪,跟 着下了车。 小湘女的家就在这里,她的父母任川、彭小慧在华港花园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 房子。记者和张同分别搀扶着郭瑞仁和龙上英上了楼,记者按响了任家的门铃。里 面传来任川的声音。犹豫了几秒钟,门“呼”一声打开了。小湘女的父亲任川探出 头来,脸上仍然是悲戚的神情,他疑惑地望着他们。郭瑞仁、龙上英马上上前: “我们给你道歉来了!”任川迟疑了一会儿,当他明白面前站着的人就是害死自己 女儿的凶手郭运的父母,他突然大声叫着:“道歉?!我不会接受你们的道歉的!” 郭瑞仁、龙上英、张同“扑通、扑通”一齐向他跪了下来。老人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任川赶紧从房里出来,与记者一起扶起了郭瑞 仁。扶龙上英时,她怎么也不肯起来,哭着“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嗓子呜咽、 嘶哑、苍凉。 任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好好的女儿啊,他为什么要害我女儿?我 们都不认识啊!她才来广州,才三岁啊!我还没来得及陪她玩一下,还没有好好疼 她,她是想我才来广州的啊!她就这样死了!”任川哭着,泪水已经失控,“她喜 欢布公仔,每次只是摸一摸,我们都没舍得给她买!她多懂事啊,知道家里穷,摸 摸就走。那天还闹着要穿新衣服跟我去上班,没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死得太 惨了!我给她买双新鞋,她脚肿得连鞋都穿不进了。对不起,对不起就行啦?!” 任川挥动着双手,情绪越来越激动,“我也是打工的,我一个人两千多块要养一家 人,你们要是诚心道歉,你们先把医药费付了。医药费我花了几万元啊!” 郭家人说着对不起,不知如何是好。郭瑞仁说:“我们养的娃,没想到他来广 州打工会做违法的事……我没有钱啊……” 任川由伤心转为痛恨:“你们就这样养儿子啊?!你们父母就没有责任?你们 可恶的儿子为什么要害一个三岁的小孩?” 龙上英已泣不成声:“我自己的娃也丢了啊!对不起,对不起……” 小湘女的外婆、奶奶和姑姑都站到了门口。小湘女的奶奶激动地说:“我们都 是做老人的。该明白是什么滋味。” 小湘女的妈妈伤心过度,在ICu 重症病室外守候了五十多个小时,几次昏倒在 医院走廊。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泪水早已流干的她,身子虚弱地靠在门框上,想对 郭家说点什么,但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任川见龙上英还跪在地上,伸手去扶,他说:“我不怨恨你们,真的不怨恨。 这件事情不怪你们。快起来!” 记者想说点什么,把买的百合和水果递到任川的手里,任川坚持不接受,他说 :“这个我们不要,给他们吧。”他又说,“你们养了几个孩子,我就一个女儿, 我也是打工的,省吃俭用把孩子养这么大,如果你们有诚意,先把三万元医药费给 付了。否则,我们法庭上见。”说完,他将房门重重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