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胡很痛苦,没法向别人倾吐,想来想去,还得去找姜黎民,就把得加里牵到 了老盛家。老盛住的是二层小楼,都用马赛克贴面,看着金碧辉煌的,据说里面的 装修也很地道,只是老胡从来都没进去过。美中不足的是,取暖做饭问题没办法解 决,小楼里不得不伸出一根烟囱来,常常冒出一咕嘟一咕嘟的黑烟,毫无例外地飘 散着秸秆和煤粉味儿,这就很像地主老财了。 盛兰花夜里贪看电视,起来晚了,听见了羊叫,朝窗外羞笑了一下,就赶紧出 来了。老胡没说自己到哪儿去,只说自己有要紧的事,让她经管得加里。早晨的阳 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的细细的,虚淡如梦,看着很不真实。 盛兰花用一只脚在影子上画着描着,忽然脸上一红说,胡哥,得加里我管不了 多久,我很快就要嫁人了。 盛兰花从来不跟老胡叫哥,这并不是她不想叫,而是她的亲哥不让;此时叫了 胡哥,就有告别的意思了。老胡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定定地看着盛兰花, 连气都喘不匀了。过了一会儿,才咧嘴干笑了一下,忍着心痛故作从容地说,女大 当嫁,这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舍不下得加里,我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吧。 盛兰花流泪了,她说,胡哥,县城里哪有青草?还是把它留给你做个伴吧。 老胡说,只要你嫁得好,我高兴。 盛兰花说,是姜县长的三弟,离了婚的,孩子都上中学了。 老胡糊涂了,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对呀,姜县长老哥一个,哪来的三弟? 盛兰花说,我都见过了,是豆制品厂管事的。 老胡眯起眼睛看太阳,脸上抽动几下,看似要打喷嚏,却演变成了一个古怪的 凄笑。他说,也好,跟姜县长攀了亲,你哥兴许还能升上去。 老盛披着衣服走了出来,嘴上还衔着一支纸烟,那烟袅袅地向上升腾,熏得他 闭上了一只眼睛。忽而用舌头一舔,那烟又转移到了嘴的另一边,睁着闭着的眼睛 又红绿灯一般瞬间变换了。这样看着就很蛮霸很镇人,有点儿加勒比海盗的意味。 老盛用一只眼睛瞟着老胡说,醒酒啦? 老胡说,还没醒,还醉着哩。 老盛说,那你就醉你的吧,等你醒酒,我再跟你说话。 老胡晒足了阳光,就像一节刚刚充饱的电池一样,炯着两眼,能量充沛地走近 老盛,走到了可以握手的距离,这让老盛很怵惕。 老盛站住说,你要干吗? 老胡说,用酒瓶子抡你,是我的不对,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老盛脸色变暖了。 老盛说,你不傻不茶,不缺胳膊不少腿,还是高中毕业生,竟然成了贫困户, 自己咋就不找找原因?再添了吹牛撒谎的毛病,你可就是物质和精神双重贫困了。 老胡眯起了眼睛,幽幽地看着老盛,那一刻眼睛里的光芒缭乱而锐利,就像猛 兽扑食一样。老胡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老盛,你叫我胡大吹,现在满村子都叫开了, 你得给我平反! 老盛说,你吹没吹?你不是一般的吹牛,你吹得太玄了。你要是不吹,用不着 平反,就自消自灭了。 老盛说着要走,老胡却不让,缠住他又说,你说我贫困,这也是对我的最大污 辱。最让人抬不起头的,当年是地富反坏右,如今就是贫困户的帽子。我贫困吗? 我一点儿都不贫困,我应该是很富裕的,说不上大款,也得是小款了。我听信了你 的忽悠,养了这个那个,费了一裤兜子劲儿,结果都让你给诓了,要不然,我的孩 子也能拎着瓶子打酱油了。 老盛说,咋能说是我诓了你?连我也是被人诓了。你有火别跟我发,找上头去, 都是上头起的妖蛾子,我这个当村长的,也就是跑腿学舌。 老胡说,上头是哪儿?是乡里还是县里?是市里还是省里?你给我说清楚! 老盛说,我要是能说清楚,不用你找我,我就替你找去了。 老胡越说越来气,最后就咆哮起来,说打酒朝提瓶子的要钱。既然上头连你都 找不着,那你就得承担后果责任。狗日的老盛,你还我青春!你赔我一个媳妇! 老盛看着他,蔑笑说,狗日的胡达飞,青春我咋还你?媳妇我咋赔你?还不是 你自己不转轴,老鸹鹐猪…… 老盛没说完,见妹妹戳在一边听着,就紧急刹住,把后面的脏话删掉了。然后 抛下老胡,踱着外八字,很威严地走上了村道,头都没回一下。 事实上姜黎民比老胡忙多了,一摊子工作,还有各种应酬,酒喝得不胜其烦, 把老胡暂时忘掉,也是不难理解的事。薄暮时分,他带着浓重的醉意回到家,看见 一个人石狮子一般踞在外面,竟然吓了一跳,还以为遇到了劫匪。老胡迎上前去, 还想搀扶一下,可姜黎民警惕地看着他说,你谁呀?胖头鱼似的。 老胡说,我是 小杨村的胡达飞呀,辛成的同学。你忘了,在大堤上,就咱们俩…… 姜黎民这才想起来,就说,几天没见,你咋胖成了这样子? 老胡说,腐败了。 老胡不会说话,这是谁都知道的。哪怕再清廉的官员,听到腐败二字也会感到 刺耳,这都是社交场合的基本禁忌。可姜黎民装作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也没在乎, 呵呵地朗笑着,和老胡相互依傍着走上楼去,也不管他身上脏不脏,径直就摁到了 沙发上。 姜黎民说,胡老弟,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你肯定是后悔,当时提的要 求太少了。 老胡说,你咋知道? 姜黎民说,农民兄弟嘛。 老胡说,难道你就不是农民?我早就听说,你也是农民出身嘛。 老胡这么说话,让姜黎民很尴尬。其实这也不能全怪老胡,是姜黎民自找的。 为了话题的安全,姜黎民便招呼杀西瓜。正巧姜三弟来看老爹,就应声从屋里走出 来,是个粗鲁的汉子,我们在街上常常遇到,只是老胡住得太远,信息闭塞见识短 浅罢了。姜三弟切西瓜大杀大砍,样子挺狠实,老胡想到了盛兰花,心里就不大自 在。 老胡核实过姜三弟的身份,就郑重了神色说,姜县长,你当时可是跟我说,你 就老哥一个。 姜黎民说,当时情况紧急,说什么不得从略?再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怕 有人利用关系。 姜黎民的回答十分顺遂,完全合理,几乎就是无可挑剔,我们的老胡还能说什 么呢?何况姜三弟递过来的西瓜已经把嘴堵住了。由于闹了水灾,县境之内的西瓜 全都水了吧唧。这西瓜还是从远道运过来的。我们的老胡又饥又渴,就吃得十分狼 狈,还稀里哗啦的,把地毯都弄湿了。可姜黎民并不怪罪,还呵呵地笑着劝进,说 吃啊吃啊,多吃一点儿,听说西瓜这东西也是壮阳的。不说还好,一说老胡就不吃 了。老胡说,还是你自己留着壮吧,我有杵子没臼子,壮大发了,自己遭罪不说, 还容易惹乱子。姜黎民爆发出一阵大笑,笑来笑去,竟然把眼泪笑出来了。 姜黎民的老爹闻声从屋里踱了出来,精神矍铄,慈眉善目的,一问才六十八岁。 老胡就咝地吸进一口凉气,好像被人诈骗了。他说姜县长,你当时可是说,你老爹 八十六岁了,咋又颠倒过来,变成六十八岁了? 姜黎民说,是你听拧了吧。我爹的岁数我咋能不知道? 老胡说,那怎么可能呢,就你和我,真正的零距离,我耳朵又不背,听得一清 二楚的。 姜黎民说,六十八和八十六,又差着什么呢? 老胡说,咋能不差呢?那可是差着十八岁,都差着一辈人了。 姜黎民笑得肉颤,说你咋这么较真?难得糊涂,这可是革命导师说过的。 老胡说,哪个革命导师能说这种话?说这话的,明明是清代书画家郑板桥嘛, 连小孩子都知道。再说,爹的岁数能糊涂吗?那你可是不孝之子了。 这一下,老胡的拧劲儿就暴露无余了。他就这么较真,他就这么闭着眼睛说话, 谁能说得清是可爱还是可恨呢?这番话后来被辛成如实搬到了酒桌上,我们又好气 又好笑,都说,老胡该掌嘴了。一把年纪,连做人的常识都不懂,简直就是满嘴胡 吣呢。 姜黎民的脸色青青白白了一阵,就肃了脸子说,胡老弟,咱们可是发过誓的, 现在你又回头跟我找后账,作为男人,太不仗义了吧? 老胡说,我不找后账,我是想让你给证实一下。我也是抗洪有功的。 姜黎民说,那咋证实?那是没法证实的。 老胡说,你不用具体证实,你就模棱一下,给我写一幅:“兹证明胡达飞同志 抗洪有功”,满天的云彩就都散了。 这么说着,老胡就起身去铺宣纸。姜黎民有练习书法的习惯,这也是仕途经济 应知应会的,案面上就摆放着现成的文房四宝;可他是不能写的,字幅的内容不伦 不类不说,这样一写,就露出了事情的端倪,扯着线头一拽,就把机关拆开了。姜 黎民感到了棘手,特别害怕老胡得寸进尺,那样他就永无宁日了。就假装如厕,躲 在洗手间里给辛成打了电话。 辛成来得特别赶趟,就像一直在楼下候着一样。他把老胡领进了饭店,叫了好 几个硬菜,两个人不胜今昔地唠着,很快就灌进了一整瓶“黑土地”。我们的老胡 已经有了八分醉意。就想找个小店住下,辛成却非要拉着他去洗桑拿不可。老胡真 就没洗过桑拿,对这套咫尺之遥的摩登事物猜谜一般,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况且在 乡下洗浴的机会不多,既然承让,也就没客气,反正辛成有的是钱,花一花也能抑 制两极分化。 老胡置身于缥缈蒸腾的雾气里,就有了半人半仙亦真亦幻的感觉,一时迷离怅 惘,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稀里糊涂中,被辛成牵引着,在八卦阵一般的帐幔 间左拐右拐,走得一个迤逦。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群小姐,个个美目盼兮,看着鲜嫩 可人,贱滴滴地朝他们媚笑。老胡吓坏了,说我还是真童子哩,哪能扯这个。辛成 说,扯与不扯,全在自己把握——你去不成泰国,来来泰式按摩,那也是很有滋味 的。老胡从来没接触过女人,也从来没被女人所接触过,就傻在那里,一时骨酥身 软,口不能言,好像中了蒙汗药一般。 接下来的事就不可逆转了。老胡稀里糊涂,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进小单间的。小 姐的包装都很简约,变戏法一般,很快就脱得精光。我们的老胡看着那一片陌生的 旖旎,立刻哆嗦起来。当活色生香的小姐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暄腾腾的乳房上说,你 摸过吗?老胡差一点儿就要哭了。老胡的回答是,我没摸过人奶子,我只摸过羊奶 子,肉肉头头的,我差不多每天都摸。小姐说,可怜哪可怜。老胡胆子大起来,把 手放到下面那丛葳蕤上说,日一回多少钱?小姐笑了,做嗔说,你咋这么俗气?就 不会换个文明一点的词?老胡说,本来就不是啥文明事,干吗还要用文明词。小姐 说,那你就尽管日吧,钱你同学已经付过了。老胡说,他可是国家干部啊,也敢? 小姐说,有啥不敢的,这个那个,不都是人嘛。老胡说,既然这样,他日我也日, 你劈开吧。 我们的老胡激情澎湃,怀着隆重的仪式感,急切地脱着衣服。哪知道刚刚退下 一只裤腿,门就被撞开了。进来的是警察,捉的又是现行,老胡就没办法了。这一 回他被铐在了派出所的窗把手上,窗子很高,他不得不踮起脚来站着。起初他还嘴 硬,可毕竟缺少跳芭蕾的基本功,抻得骨头脱节,只得告饶了。老胡说关我一辈子 都行,可五千块钱让我上哪儿弄去?你们给姜县长打电话,让他给我说句话吧。 一个电话,事情就不了了之,老胡自然很感谢姜县长,又不好意思面见他,就 写了一封类似于感谢信的东西,投进了邮局的信筒里。老胡的字很道劲,文章也很 漂亮。他没说自己嫖娼,只是说他看了女人的裸体,而且被小姐非礼了。他特别强 调说,这里面有个主动和被动的问题,也有个既遂和未遂问题,性质是完全不一样 的。事后这封信和讯问笔录都到了辛成手里,而且被当众念过,我们都乐得够呛。 辛成还回溯了历史,说起当年在学校看电影。影片上的革命战士刀枪不入,面对如 花美眷不但毫不为动,还愤怒地叱咤和推搡。别人都没吭声,老胡就觉得太不真实 了;就算真实,也实在是冒傻气。老胡的意思是说,既然临刑之前都可以肥吃肥喝 一顿,那么尝尝女人的滋味也并不影响坚贞。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叛徒理论,由 此看来,老胡错误的产生绝非一朝一夕,是久有渊源的。辛成还主张,尽快给老胡 介绍一个娘们,寡妇或离异者均可,只要是蹲着撒尿的都行,省得老胡大头跟着小 头吃亏。这一点也得到了我们的普遍赞同。 老胡觉出了事情的蹊跷,就找到辛成的家里来。辛成的老婆不在家,说话也挺 方便。老胡还没开口,辛成就以攻为守,埋怨他说,你口口声声童男子,一副守身 如玉的样子,也没说要干那种事啊,哪曾想让你按摩按摩,你却动了那种念头。 老胡说,你说的是自己把握,到了那种时候,谁还能把握住?何况你是事先交 了钱的。辛成说,小姐的话你也信?小姐的嘴和×,都是没有膛线的。 老胡纠正说,是地方官员的嘴,三陪小姐的…… 辛成说,反正她们的话你根本不能信。 老胡说,你干没干?冲天说话。 辛成说,我堂堂国家干部,哪能干那个?冲啥说话我也没干。 老胡说,姜县 长跟你说了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睛! 辛成用斜视的眼睛看着他,焦点却落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老胡根本捕捉不到什 么,心里若明若暗的,喝了一杯茶,就起身告辞了。辛成起身送客,老胡心绪难平, 就话里有话地说,谢谢老同学,更谢谢姜县长。反正一样的丢人,抓嫖娼还不如治 强奸呢,嫖娼放出来,还得自己找饭辙;要是强奸,那就一步到位,关在里面的, 百分之百就业,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还不用自己起伙,自己省心,别人 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