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胡能到县里上班,这意味着终于实现了全班一片红,我们都很振奋,七八个 知近的同学,喜气洋洋,簇拥着他到厂里报到,就像欢送新科状元似的。豆制品厂 不大,百八十人,技术含量不是很高,设备也很普通,生产大豆制品,诸如腐竹、 素鸡、豆皮、豆粉之类,竟能行销全国,效益还挺可观的,像老胡这样新上岗的工 人,月薪也能达到千元以上。当着厂长的姜三弟说,要不是我哥发话,厂里哪能接 受一个农民?接受下岗工人和残疾人员,还能免税减税呢。按说老胡应该说几句感 谢的话才对,他不,他说,我这不是高就,我这是被流放了,精神上的折磨有谁能 知道?当时有几个同学都想揍他了,说胡达飞,你说的都是啥屁话?再这么疯疯傻 傻地发癔症,走一处臭一处,没人管你,让你沿街乞讨算了。 老胡的工作是骑着三轮车到火车站发货,道路平坦,又有柳荫遮挡,一路走一 路观光,活儿也是挺逍遥的。可我们的老胡发现了厂子的制胜秘诀,那就是往原料 里添加吊白块和落日黄,而包装盒上却赫然印着“绿色食品”,这就让他很痛苦了。 有好几次,他站到姜三弟跟前,想把这事儿说破,又想起同学们的话,只好嗫嚅了 声音,躲到远处去看蚂蚁上树。后来我们才知道,从那天开始,老胡就在货件的外 面偷偷用粗碳素笔标注,内含吊白块和落日黄。而且他把“绿色食品”四个大字画 掉了。 有一天,老胡在马路上遇到了盛兰花,她是来相对象的,也顺便来看他。他们 唠了一些很悠远的闲话,显然在成心回避什么。 盛兰花说,你咋不问问得加里,你把它给忘了? 老胡说,我得把跟你有关系的事全都忘掉。 盛兰花说,可是,有些事是忘不掉的,你说呢? 老胡说,你要嫁的那个男人管着我呢,我还没看出好坏来。以后嫁到城里,离 你哥远了,我就是你哥。 盛兰花哭出声来。她说,胡哥,你的事儿。我好像明白了一点点。 老胡一笑说,你明白个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接下来的事就更出格了。老胡非要让盛兰花坐到三轮车上,他送她上饭店。盛 兰花就坐上去了。老胡不疾不徐地蹬着,一种伤感的气息在两个人中间弥漫。行走 的风吹动着盛兰花的衣衫和头发,无论谁看来,那一刻都凄美极了。我们的老胡好 半天都没说话,突然仰天嘶吼:我愿做一只小羊,守在你身旁,让那细细的皮鞭轻 轻不断打在我身上……这么一唱,盛兰花哭了,老胡也哭了,不是一般的哭,而是 放声大哭,差点儿就要抱头痛哭了,惹得路人纷纷为之驻足。 辛成也正巧到饭店去陪客,见了就很是嗔怪,说老胡,你整的是啥事?生离死 别的,还让不让盛兰花嫁人了?老胡哽咽着不吭声。辛成说,为了安定团结的大局, 我得麻溜给你掂对一个,孬了好了,你就别挑拣了。老胡用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看 着他,认可地点了头。 辛成陪着两个人吃了一顿午饭,婚事就基本定下来了。虽说姜三弟四十搭边, 离异之后,老大很忙,老二也没闲着,可想嫁给他的女人还是争先恐后,能排出二 里地去。他选中盛兰花的原因,是她的清纯和美貌,而且是嘎嘎新没拆封的。如今 男女的事比较乱糟,人们常说,在城里找处女比找处长还难呢。 辛成大功告成, 打着惬意的酒嗝先自走了。姜三弟性急,看饭店单间里有长沙发,就想把盛兰花扳 倒,可扳了几次都没成功,就很是恼火。说你别以为自己是公主,你哥不就是个小 村长吗,在县城里啥都不是。一个土包子,拿捏什么?现在哪个不是先尝后买!说 着就动了硬的,把盛兰花的扣子都扯掉了。盛兰花大喊救命,可饭店的人哪敢得罪 姜县长的弟弟,何况又是谈对象的。就踌躇着徘徊着,谁也不往前凑。实际上老胡 一直等在外面,连饭都没吃,就像个忠实的老奴。他还想用三轮车送盛兰花上车站 呢,听到了呼救,就冲进来,不容分说,一个大锅贴就扇了过去,还大骂他耍流氓。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老胡当即就被炒了。姜三弟怒气冲冲的,给介绍人辛成打电 话问责。辛成笑得撑不住,斜视的眼睛眨了几下,就说,难道胡达飞不对吗?胡达 飞是对的。他没送你进局子,那是看你哥的面子! 于是我们的老胡就跟着盛兰花回到了小杨村,又利用得加里的媒介交往起来。 这不仅让老盛大为惊讶,也极感意外,觉得事情很麻烦了。他不能理解,这么个人 人喊打走一处败一处的人物,怎么能把自己的妹妹糊弄住。也突然明白,堡垒最容 易从内部攻破,这旬至理名言就要在他家里真实地演绎了。 老盛很惶恐,就跟南公安透话,能不能尾随妹妹,抓老胡一个流氓现行,进而 把他彻底赶出这块地盘去。南公安都要笑抽了,他说老盛亏你想得出。别说他们没 啥,就是有啥,那也是自由恋爱,谁抓扎谁满手刺。再说,那可是你亲妹妹呀,你 这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呢! 老盛就愁苦下来。何以解忧,只有喝酒,就和南公安做成了一对固定的酒友, 把村里的小鸡都殃及了。当然,南公安并没白喝,他正在调查一桩炸药、雷管丢失 案,是被窃还是被洪水冲走的,二者皆有可能。这天他像个蹩脚侦探似的来回踱步, 把此前的诸多疑点连缀起来,冥顽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就仿佛看到了事件的轮廓。 南公安是没破过大案要案的,连捉贼的业绩都极为有数,于是就太平着也平庸着, 老大不小了,还在乡下当着警察毛毛,多年不得提拔。此时老天成全,立马就亢奋 起来,一拍脑壳说,这一回好了,这一回我逮住了他的七寸,该着我时来运转,也 该着你长治久安! 南公安随便找个借口,把老胡骗到乡上,就铐在了派出所里。 南公安说,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你就痛快招了吧,省得我上手段。 我们的老胡做出了很无辜的样子说,让我招啥?你提个醒嘛。 南公安说,你总说抗洪有功,功在哪里? 老胡说,不能说。别说上手段,就是来渣滓洞白公馆那一套,我也不能说,你 就别费劲了。 南公安没办法了,说了声兄弟对不起,法不容情啊。就架上一千瓦的大灯泡烤 他,黑天白天不让他睡觉,还不给水喝。老胡也是血肉之躯,真就受不住,开始招 供了。他说他的功劳,就是在暗地里烧香拜佛来着,祈祷洪水早点儿退下去,果然 就灵验了。南公安说,你糊弄鬼呢。这明明就是谎话嘛,而且是天大的谎话。老胡 被弄得魂魄游离,就开始胡说八道了,说偷过南公安的婆子,还说省里最大一起运 钞车被劫案是他亲手干的,就是不提大堤一个字。 老胡被圈起来的第二天,盛兰花来了。她扑到老胡身上就哭,说什么也不走, 还让南公安把她和老胡锁起来。 南公安说,妹子啊,你年轻,千万可别鬼迷心窍。胡达飞除了能转文,还有啥 可爱的?再说,这回属于重大刑事犯罪,轻判不了,就是不判,他都穷尿血了,哪 能依靠? 盛兰花说,判多少年我也等,他那么做是值的。 南公安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狐疑地看着她说,他做了什么,你咋知道的? 盛兰花说,这你别管,反正我知道。你总不能跟我来逼供吧? 面对零口供,南公安没办法了,就想绕道走,返到小杨村来调查取证。此时的 小杨村笼罩在一种神秘的喧嚣里,人们嘁嘁喳喳,就像在酝酿着一场集体阴谋。村 长老盛完全不在状态,额头挤出了紫色的菱形,嗓子也沙哑了。他拿出一整张大白 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红色,黑的是签名,红的是手印,竟是全村人联名打的证 言,证实当晚胡达飞就在群众之中,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在犯罪现场,跟他过去 掌握的情况完全两拧。南公安顿时木在那里,仿佛看不懂了。 南公安说,老盛,作伪证也是犯罪的,你知道吗?何况又是集体作伪证。 老盛说,你不立案还好,一立案,老百姓忽然明白了。 南公安说,明白什么了? 老盛说,明白了胡达飞不是胡大吹,他的确是抗洪有功的,差不多就是这一带 的大救星了。 南公安沉默好半天,才叹着气说,老百姓这么看也没错,可爆炸、决堤、破坏 公共设施,这也明明就是犯罪呀,三项加到一起,够他喝一壶的! 老盛忽然峻了脸子说,南公安,民心民意你都清楚。你要是再对我妹夫刑讯逼 供,我可饶不了你。 南公安愣住了。他看得出来,村部里清膛冷灶的,再没有小鸡可吃,酒也喝不 着了,就感到十分委屈,说老盛同志,我可没动胡达飞一个指头。从正面说我是严 格执法,从侧面说我是热情服务。没有你对胡达飞的刻骨仇恨,我哪能扯这个,弄 不好,这一片几万人口都被我得罪了。你这人,从南极一下子跑到了北极,调理老 朋友,太不仗义了! 案情传到了县局,感到非同小可,就把老胡解到县城来了。我们一帮同学得知 了消息,就惶惶然跟在辛成后面,一起去探听虚实。局长对辛成也是恭敬有加的, 特地多加了一把好茶,还面带微笑,向我们每个人散烟,就像接待贵宾似的。局长 说,你们来晚了一步,胡达飞已经不在这了。我们全都心头一紧,以为他被转送到 了市局。局长摇头苦笑说,胡达飞住进了宾馆包间。妈的,一眨眼工夫,风向全都 变了。 后来我们知道,情况是这样的,抗洪报告团巡回做报告,最后来到了省城。姜 黎民的稿子写得很老到,多有感人之处,不断被热烈的掌声打断。讲到了大堤决口, 就有些语焉不详,逻辑上露了破绽,有了老天照应的意思。当时一位省里主要领导 也在场,就插话说,我们当干部的,思维方式为什么就不能转变一下?在人民生命 财产面临危亡之际,那么一道明显妨碍泄洪的旧堤坝,就没人敢碰一碰?我们口口 声声唯物,其实一直是唯上。可谁是上呢?人民群众的利益才是至高无上的。如果 谁能挺身而出把它炸掉,那就是功臣了。在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里,姜黎民聪明的 大脑急遽地运转起来,就接上说,我们本来不想披露事实真相,甘做无名英雄,可 省领导高屋建瓴,为我们的行为撑腰做主,现在我终于可以坦率地承认,那道大堤 就是受我的指使,一位普通农民炸开的。因为这样,我们在特大洪水面前,才取得 了不伤一人一畜的完胜。这简直就是石破天惊,姜黎民立刻成了新闻焦点,只待查 证核实之后,马上就爆响了。 于是省里的大会一散,我们的老胡就被请到了宾馆,省、市、县有关人等和各 路记者纷至沓来,只等他尊口一开,就要大炒特炒。宾馆特地开了一间会议室,让 老胡坐在主座上,面前摆满了鲜花,馥郁的香气甚至饱和到了呛人的程度。老胡坐 在那儿,蔫头耷拉脑的,完全是一副神志恍惚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还没缓过劲儿 来。人们急切而又耐心地启发诱导着,甚至把他的锦绣前程都铺展开了,可他就是 不上路,回答说,能有这样的事?我咋不知道?难道是我梦游了?我可没有那个境 界,更没那种胆量,是不是姜县长记错了。我就是出去找我的奶羊,我的奶羊叫得 加里。看看到了吃饭的时间,老胡便站起身来,轻轻说了一句京白。此中人语云: 不足与外人道也!当时我们一些同学就在宾馆外面候着,听到里面传出的消息,一 个个傻眉愣眼的,直说这个老胡,咋就这么惂?简直就是不可救药了。 这样一来,姜黎民就难受了,等于放炮炸膛,很可能就要自食其果。就驱车到 小杨村来找老胡。可老胡闭门不见,门从里面闩着,外面还有南公安值守。 南公安满脸愧疚,伸出手臂拦挡说,姜县长,对不起了,我错待了胡达飞,现 在是自贬为犬马,给他站岗呢。他太累了,要大睡三个月。我这也是受老百姓之托, 执行公务呢! 姜黎民在淅沥的阳光下站了好久,屋里始终没有动静。刚刚转身要走,盛兰花 牵着得加里走进了院子。 姜黎民就说,妹子,云开日出,一切都过去了,你让胡老弟实话实说吧。 盛兰花说,当初你们俩可是发过誓的,说过的话就得算数。这么短的时间里, 胡达飞三进宫(公安局),遭了那么多的罪,至今牙缝没开;可你呢,有了诱惑就 背叛了誓约,你太不是男人了。 姜黎民说,妹子,你得理解我。 盛兰花说,可你理解胡达飞吗? 姜黎民沉默片刻,又说,跟胡老弟比比,我很惭愧。不过你跟他说,抓嫖的事 别怨我。我就是想封住他的嘴,可辛成竟然做了那样的扣子,这就太过分了。 姜黎民讪讪地走了,从得加里身边路过,还摸了摸它的犄角。 直到最后,我们的老胡也没吐露与那件事有关的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