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先去朝阳区。沿三环路一直往西走,然后拐个弯到了东三环。我们在西坝河、 静安庄、三元桥附近都转悠过,效果还行,出手了几个。那一块有钱人多,卖了几 个就卖不动了。倒发现了一个好现象,偶尔有外国人热情洋溢地凑上来看,甚至还 卖了两个给他们。我的外语相当一般,但做这种生意足够了,我就暂时充当一下翻 译托儿。他们大部分对假古董懂得绝不比我多,砍价也不知道深浅,我的那点蹩脚 的外语就可以大展宏图了。实话实说,那几个的确赚了洋鬼子不少钱。他们对古董 没概念,对人民币好像也不是特别明白。真是太好了。我们不要美元,到银行换起 来太麻烦。 于是我提议,往亮马桥一带走。那地方是使馆区,随便抓一个就是冤大头。魏 千万深表赞同,有钱不赚冤大了。 第一次是在三里屯酒吧街南边蹲点,不错,那个假玩意儿让我们每人分到了一 百五。成本十块钱。那感觉有点像公开抢劫外国人似的。第二次换了个方向,每人 赚了二百。尝到了甜头,我把北京地图找来,在使馆区附近开始仔细琢磨,用手点, 计划这次去哪条街,下次到哪个小区,再下次又转战到哪里。使馆区里面是万万不 能进的,那等于找死。 第三次遇了事。我们在塔园村附近摆出假古董,正做着样子招揽旁边的几个客 人,其中有两个蓝眼睛的外国小伙子。旁边走过来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穿一 件洗得起球的假李宁牌劣质运动服,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衣服的下摆前言不 搭后语地错开来,手里拎一个蛇皮口袋,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坠在里面。魏千万碰了 碰我的膝盖,他打眼就知道来了个同行。我往旁边挪了挪,那个人趁势蹲下来。 “没见过你啊,”他不看魏千万,伸手摆弄我们的假古董。猛一听以为是没见 过那个古董。 “头一次来。”魏千万满脸都是笑。 “头一次?”他的声音不阴不阳,像河南的口音,又像山西的口音。“起码是 第二次吧?” “呵呵,一会儿就走。”魏千万的意思是。这个卖了就走。 那个人一口痰吐到旁边的树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摇晃着肩膀走了。以我的观 察,他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魏千万。 那桩生意最后做成了。魏千万急着离开,松了口就卖了,少赚六十。他想换个 地方。我舍不得离开这块宝地,好容易外语能发挥点作用,我可是刚溜顺了嘴,洋 鬼子相对又好蒙。 “要不先到别的地方转转,过几天再回来。”魏千万说。 “怕他个鸟!我们换条街道给他个面子还不行?” 魏千万也拿不定主意。他的确太想再赚点了,再过两天儿子就生了。 “听我的,没错。” 我们取了一件新货,转到另外一条我叫不出名字的街上,在僻静处把一个九转 乾坤拿出来。他们的货源里这东西最多。那会儿是半下午,街上人不多不少。第一 拨聚上来的没人动心,很快散了。白口干舌燥半天。我去了趟公共厕所,回来后魏 千万也要去,我蹲那里守着。然后陆陆续续围上来几个人,这回托儿是做不成了, 他们把我当成了卖家。我低头不吭声,不自觉地就开始看自己的裤裆。我还纳闷魏 千万总看裤裆,原来是职业病。除了裤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当然裤裆也不好看, 我的裤子在关键部位绽了线,我赶紧把两腿并拢。 一阵跑步声响起来,我抬起头时,两个戴大盖帽的已经冲到了我面前。一个指 着我说:“就是他!就是他!”左右夹击,一人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往身后一折,我 的腰弯下来,成了他们俩共同推的一架独轮车。围观的那几个有的远远地躲开,有 的干脆吓跑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难道卖个东西也犯法?我 见过城管清理小商小贩,不过就是没收货物,没见过这么隆重地把人给抓起来。所 以我大声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这时候魏千万提着裤子正往这边跑,嘴里啊啊地叫着。 一个警察问:“这东西是你的吗?” 我迟疑一下,魏千万已经跑到了跟前。“是我的,”他说,“跟他没关系!” “那他是?”警察指着我。 “不认识。过路的,我尿急,让他帮着守一下东西。” 两个警察立马扔下我,转眼就开始推魏千万这架独轮车。那个警察说:“有人 举报,说你一直在向大使馆兜售假古董,坑蒙拐骗,严重伤害了国际感情。我们要 把你带回所里详细审查。走!”另外一个警察抽出手,拎上九转乾坤。 我说:“千万!” 魏千万转过头说:“谢谢你帮我守这一会儿。没事的。”走几步又停下来,对 我说,“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媳妇回封信,就说我很好,正好有点事,过段时间就回 去。信在我口袋里。”他扭扭腰。 我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他老婆写的信,他就被带走了。他都没怎么抵抗,然后 就被两个警察推到另外一条街上,看不见了。我打开他老婆的信。字写得也就小学 生水平,很短,其中还有近三分之一的错别字。他老婆在信里说:“你要让儿子一 睁眼就看见爹。”“睁”字写错了。我把那封信看了好几遍,折好装进兜里。太阳 落到高楼后面,那栋楼的顶端血红血红镶着金边。我慢慢地走,在水泥马路上看不 见影子。 转过那条街,我看见拎蛇皮袋的那家伙,他得意洋洋地坐在路边,正跷起二郎 腿抽烟。我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紧张起来,撒开腿向他跑过去。他愣了一下,立刻连 滚带爬地站起来就逃。尽管拎着个假古董,他跑得还是比我快,跑过一条街就没影 了。我们跑步时很多人看,不知道这两个人在玩什么花样。在北京的大街上,很少 有人如此不要命地狂奔。我也很多年没这样跑过,停下来后胸腔胀闷,有点疼,气 管也凉丝丝地难受,胳膊腿都打软,好像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退化的进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