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走了近三个小时走到二十五块半,看到了自己曾生活过的家,这个十几户人 家的自然村子里有鸡叫,有狗咬,有烟囱里热情爬出来的炊烟。她不想让人看见她, 她往小路上走。她不想让人看到她这一副失魂落魄的寒碜样子,像被土匪赶出来的。 在这里,她不会这么在下雪天行远路背着个揸背篓。她现在一样在火塘前吃着茶, 纳着鞋底,四平八稳地唤猫狗。或者在门口腌腊肉晒豆皮,或者从邻居家出来,手 上拿着一碗别人给的酱菜。 现在,她背着揸背篓,作为一个外人,来找前夫要苞谷种的。 “王昌茂!王昌茂!” 这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她踏进去时故意让一种回忆的亲切感远离,她因为愤 怒而鼻塞,像一个冷冰冰的仇人喊她的前夫。 王昌茂不在,屋里冷冷清清,这么冷的天大门大开,屋里没有生火,风在屋子 里呼呼乱响。 接着她的冤孽出来了,那是她的老大,大儿子王天,一个硬生生的少年。这个 衣衫褛的少年出来就向他的亲妈大骂并撵她滚:“你个不要脸的,又来了!滚!滚 啊!” 王天用他茅草般的头一头向端加荣撞来,牙齿龇起有五寸长,就像一个狰狞的 猴王。端加荣没防备,被王天撞得朝后一倒,后脑勺撞在了门上,一阵苦疼。等她 让开这个小杂种后,抓住他的头发就劈手一巴掌,打在他的嘴巴上。 “小狗日的你反了不是!啊!啊!”端加荣声嘶力竭地阻止儿子的疯狂举动, 想把他打醒。不是王昌茂这时候闻声进来拉住王天,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哩。 “个狗杂种!”王昌茂死死拉住了王天,拉住了要抄门背后一把猎叉的王天, 缴了他的械,把她一掌推出了后门,推进了后面的菜园子里。 接下来,王昌茂就像狼看见了羊一样,惊喜地把端加荣的背篓下了,把她往房 里拉。 “你干什么啊王昌茂,我是来背苞谷种的!……” 端加荣本来就恨他,今天更甚,饥寒交迫,连一火也没见着,她今天就是死也 不从。 “王天,王天,你进来呀!”她这么喊。 王昌茂的欲火就是这样被端加荣弄熄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像个打蔫了的茄 子,说——正正规规地说:“你今日想背什么背什么。” “我只要苞谷种。我只要‘铁籽白’,不要‘五花糙’!” “五花糙也能吃,二丫小丫也能吃。你不吃,你金贵些,你他妈是贵人,是贵 人咋生到这深山老林里扒土种地,瘦得跟鬼似的!” “那你就不沾我,不缠我,我快死了,我就是鬼,我端加荣快死了,我死了你 才高兴咧!” 端加荣把背篓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双灯芯绒面的厚厚的棉鞋,是王天的。她 把它放到地上,两只并排放在一起,抹着泪,无声地抹着泪,打开黄桶,到里面去 装苞谷种。 “你哭啥哩?又没哪个打你。”王昌茂怔怔地说。 “俺哭自己的命。”端加荣说。 端加荣不敢装,可今天王昌茂却主动给她装,装的全是做种的铁籽白,“多装 点,要吃哩。二丫小丫还好吧?” “她们好不好关你什么事?是死是活由不着你来假充善人。” “她们是我姑娘我咋不心疼?回来吧加荣,我去接你们……” “回来?你把我名声败了,你把我打惨了。” “我败你名声?二十五块半哪个不知道你跟那掰(瘸)子鬼搞!你这婆娘还猪 八戒上城墙——倒打一耙!你搬到八里荒不就是想跟掰子结婚吗?你休想结婚!你 要结婚,我让掰子过不了年!” “不许你胡说!不许你跟掰子过不去!你把我整得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不放 过我?啊?!” “我不放过你?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不放过你?你自己跑的,想去享福的… …” “你逼的,王、昌、茂!”端加荣把她前夫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塞进牙缝,用 冰水冰了,再一个一个吐出来。 “贱!女人就生得贱!……村长说了,说不给你土地。” “是的,村长说了。”端加荣说。她想,不给土地我也要过下去,我绝不回来。 端加荣就这么离开了二十五块半吗?她就这么离开了二十五块半。连儿子都不 理解她,她还不离开吗?雪还是雪,还那么深。雪后风冷,风从山背后冒出来,就 像一瓢瓢凉水往你内衣里灌。二十五块半,她嫁到这里来时对这个地名还抱有好奇, 怪哩,还带有憧憬。二十五块半是很久以前一个从秦岭来的开荒人开出的,他开了 荒,数数只有二十五块,咋丢了半块呢?后来一拿开自己的斗笠,唷,盖住了半块。 这就是二十五块半村民常常聊天的内容。当年,二十五块半的王昌茂还不是像现在 这样邋遢糟糕,那时的王昌茂整齐的中山装上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还能在村 小学的水泥黑板上写板书——他当了两个月的代课老师——还有人见了他的面喊他 王老师。跟王老师结婚后只有两个月大家又喊回了他的原名。王昌茂想富哩,什么 都干过,熬过黄连素粉,打过“金钗”(一种名贵草药),还下河炸过鱼;有一次 炸鱼,把同行的一个伙伴——就是吴老发的三儿子炸死了,以后再不敢干了。可不 敢干生了三个娃子,要吃要喝。眼看家底越来越薄,三个娃子连墙都要啃穿了,他 找不到生财之道,就想有几百块钱可以买些椴木棒子来种香菇、木耳,慢慢发展兴 许弄成气候,能每年赚个一两千块钱,只要把生活过过去也就行了。 可王昌茂哪有资格贷款呢?因为王昌茂无还款能力,村长不给盖章,他只有干 瞪眼。一个没有还款能力的人想贷款,他必须要攻破驴脚拐代销店那个掰子洪大顺。 洪大顺有一年把脚给摔了,就摔掰了,他就在峡谷口驴脚拐开了个代销店,后来银 行不知怎么让他的代销店成了信用店,就是信贷员,搞小额贷款。因为洪大顺是初 中生。洪掰子——大家都这么背着叫他——自当上了信贷员,那个代销店的生意也 就好了。他一脸白净,梳着三七开分头,早晨分头用山溪水洗了,丝毫不乱,两只 手戴着蓝色的袖套,坐在用柳木板拼成的小店里,待人和蔼,彬彬有礼,就像是从 城里来的工作同志。因为是掰子,也没有哪个女人找他,或者说他还瞧不上一般的 女人呢。一个单身汉,嘴上刚刚长毛的毛头小伙子。王昌茂想了想自己家里,想尽 了一切,都拿不出什么攻破洪掰子这个人。后来,有一次,他看着自己的老婆端加 荣,看她洗澡穿衣时,胸前多出来但已下垂的两坨肉,清瘦的髋骨和平坦的阴部, 他心头一亮:只有这个虽然生育过度但多少还有点年轻的老婆了。算一算,老婆大 洪大顺十岁,但老婆的眉目间还是有魅力的。征服一个百事不晓毛头小子,应该是 不难的。——心头不算很亮,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不过心还是虚,就怕老婆不肯 …… 老婆成为他改变家庭环境或者说实现一点小致富计划的牺牲品。一分钱难倒英 雄汉,人到了穷处就没什么顾忌了,唉。 这一天王昌茂到驴脚拐——离二十五块半有三四里地,他凑了几天凑了一块五 毛钱去买了包纸烟(他抽叶子烟),给洪刘顺说对不起呀,上次赊你的一包烟,过 几天再还。洪大顺这掰子是个好人,也没找他讨要,给了他买的烟,说行的行的, 不碍事。“大顺哪,你可是这个——”王昌茂伸出大拇指来,他又说,“明天到我 家吃饭去。” 第二天晚上,王昌茂精心安排的晚餐就开始了。杀了一只生蛋的鸡,要儿子提 了些四季豆去到下面喊洪大顺来吃饭。一锅鸡和一壶酒这就拉拉扯扯吃到了九十点 钟,又下起了小雨,又出现了罩子(雾),王昌茂精心地把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 心地单纯的残疾人洪大顺灌醉了。灌醉了就留宿,让他到客床上歇息去。从来就只 知顺从丈夫的农妇端加荣并不知道丈夫恶毒的计划。那应该是一个冬天,端加荣只 记得她收拾完后脱下棉衣要上床睡觉了。丈夫王昌茂说:“加荣,给掰子送点水去。” “我要睡了,你送去吧。”端加荣累得只想上床歇口气。伺候酒饭,灶前灶后,桌 上桌下,都是她一个人忙,王昌茂是甩着手不干的。可这天王昌茂不让她睡,把她 往床下推,并说:“我又不欠他的鸡,我是想贷点款,去林场买些椴木棒子,花栎 木也行。你去再加加温。” “咋个加温?”端加荣被丈夫推下床了,懵懵懂懂地问。 “你不会来事啊!”王昌茂吐着酒气埋怨说,“人家的老婆啥都赶不上你,还 把村长乡长哄得团团转!伤鸡巴心!” 端加荣这就愣住了,说她迟钝也不至于迟钝到什么也昕不出。她听出了,要她 去哄他。我咋哄他?我咋个样来事儿?端加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 “就要我给他送茶啊?”端加荣问。 “走啊,去啊!像截呆木头!……”丈夫拍着床沿小声而严厉地说。 端加荣披上棉衣,就去找杯子找水瓶。她提着开水推开客房的门,那个姓洪的 年轻的掰子早就醉得睡过去了。端加荣说我给你送点水来的。我怎么哄他呢?我笨 嘴笨舌,再给他说说贷款的事?……端加荣没有五分钟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可丈 夫说:“你咋就回来了呢?”端加荣说:“天冷哩,我不回来我怕冻凉了。”丈夫 说:“你去呀,你缠缠他,把咱们贷款的事搞成……啥事咧,你让他怎么都成,我 说得还不明白吗?老婆,你头脑咋就不开个窍呢?” 到这时候,王昌茂把话说明白了,端加荣也就全明白了。他是让我去陪他睡觉, 把他勾引了,拉下水,贷款就成了。端加荣看着自己的痛苦的男人,看着眼前这个 跟自己生活了多年的男人,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黑心,把自己的老婆当诱子去达到他 的目的。 “孩子他爸,这可不行呀,咱就是不要这个款也不能这样……” “莫非咱就天生的穷命,噢?为咱家,为三个娃子你就胆大一点不行吗?又蚀 不了个什么!” “孩子他爸,你说这话,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是我亲口说的,别争了,去去!……” 丈夫霸着床沿,不让她近身,端加荣那是第一次发觉自己无家可归,就像不是 这屋子的人似的。她在这个屋子里结婚生子,生了三个娃子,每天里里外外,忙了 田头忙灶头,忙了白天忙黑夜,忙了丈夫娃子忙猪子羊子鸡子狗子,可她发现她在 这个屋子里连栖身的自主权都没有,这个男人一句话就可以把她赶走。可怜的端加 荣就是这样怅然若失、失魂落魄地再次进到客房的。丈夫怂恿我跟别的男人……在 眼皮子底下……农妇端加荣进去浑身都在战抖,那是天冷或者心冷。她把那个客房 的闩子插上了,她走到洪大顺床前,灯捻得很小,洪大顺说是哪个?端加荣说看你 喝了茶没。她说话喉咙哽哽的,发硬,说不出来。她坐到了床沿,抓到了洪大顺的 手,洪大顺醉醺醺地说:大姐你是昨的啦?他发现她抖得厉害,手冰凉。端加荣听 他问更加抖,她知道丈夫要贷的那三百块钱就押在她身上了,让她做那种她从没想 过的坏事,坏女人干的事。端加荣还是说你你你喝了吗?洪大顺说茶我喝了谢谢你 了。端加荣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做,就把他的手抓起来贴到自己胸前,隔着一层 内衣。男人应当喜欢那里的,当初王昌茂与她相处最早就是去那里,摸那个东西, 以后娃子们从肚里一出来,眼都没睁就抓那个东西。现在那个东西稀稀朗朗了,不 再是做姑娘时那么有分量了。一次又一次地哺乳,增大、缩小,增大、缩小,增大、 缩小,虽然她才三十岁,可那儿已经松弛,就像被掏空了一半的面袋子,但那时候 她还在给小女儿哺乳,也不至于太难看。这里果真管用,洪大顺就把手伸了进去。 就是这样,端加荣挨着他躺了下来,甚至无耻地把那个东西送到他嘴边去。端加荣 心里咚咚的直想哭。洪大顺把那个东西叼住了她还是想哭。洪大顺吮着她急切切地 说:“昌茂哥睡没?”端加荣说睡了。可洪大顺虽吸了几口,却兴趣不大,端加荣 去摸他下身,他说:“我还是个小娃子,不会做这样的事。” 当然,这样的事端加荣是会做的,就这样,端加荣把洪大顺的童贞给缴了,洪 大顺的童贞丢在了端加荣的身上,就在她丈夫王昌茂的眼皮子底下。 端加荣回房去的时候鬼头鬼脑的王昌茂还没睡,还脸朝着里面的墙壁唱歌: “姐儿住在三岔溪,相交哥哥打铳的,听到对门枪一响,姐在房中笑嘻嘻,晚上又 有鸡子吃……” “王昌茂,你唱啥啦?” 王昌茂嘿嘿笑说:“我唱‘晚上又有鸡子吃’……” 就这样,王昌茂的三百块钱贷到手了。第二天,端加荣找邻居借了两个私章— —洪大顺说要几个人的章一起贷,王昌茂一人贷村长不批,就把钱从驴脚拐代销店 拿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