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们把那只狼和小丫埋在了一起。在端加荣开垦的田边。用石头垒了一个小小 的坟,让狼垫在小丫小小的棺木下面,作为陪葬。端加荣在那天呼天抢地地哭着, 没谁能拉住她。端加荣拍打着雪、冰碴儿、泥土和石子掺和的坟堆,哭说着:小丫 呀,你可就守着咱们的地儿了,你就在八里荒扎下根儿了!你这小不点儿的妮子可 啥也没看啥也没吃啥也没喝跟着我托了回人生几年就去了,我该死呀!你奔着我来 投我的胎就是让我带你在这儿让狼咬一口的儿呀!…… 村长说你甭哭了,哭也没毬用了,人死不能转来,就只当少生了一个,这个也 是个超生,该罚的款你们还挂着哩,这就了啦,你们也少了笔账了。乡里会来人的, 你先搬到二组去住。 “不,我是不会搬的,除非给我调田,把田调了我就搬!” “你这人,再被狼吃我可不管你啦!”村长愤愤地说。 大家都骂村长是一个乌鸦嘴。正在劝端加荣搬家的时候,两天不露面的端加荣 前夫王昌茂来了,而且还有他的姐夫、妹夫、妹妹,加上儿子王天,一大帮子人。 他们不是来跟死者告别的,是来抢人和找洪大顺打架的。他们把小丫的死迁怒于洪 大顺头上,认为端加荣是鬼迷心窍被洪大顺哄骗了到这儿来的。不过这一次他们是 连端加荣一起打的。 这伙人一来就揪住了洪大顺,把这个走路不利索的人打了个半死,当着村长的 面。又有几个围住端加荣,对她也是一阵拳打脚踢。村长去劝架,被打折了两个指 头。村长只好不管了,并且甩下一句恶话说:“都是一伙胡毬乱搞不守本分的家伙, 让你们狗咬狗。” 洪大顺被几个人按在雪地上暴打的时候,王昌茂找他要人,要死去的人。说你 这个掰子真搞得老子家破人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我不姓王。洪大顺打得吐血,端 加荣怕出人命,不顾一切上去护洪大顺,说这事与他无关,要杀要剐她担了。那些 人又扑上来打她。不仅打她,并且要抢去二丫。 这已是她唯一的孩子了,身边的唯一的孩子。儿子王天已不属于她,今天又参 与了对母亲的殴打,虽然被愤怒的李登凤拉开,但还是在一旁骂骂咧咧,完全向着 他爸那一帮子人。二丫不能给你。当他们把二丫带出窝棚时,端加荣冲上去紧紧抱 住她,忍受着那些人雨点般的拳头。 “不,你们休想把二丫带走!不!不!……” 二丫被两边的人拉得嗷嗷大叫,虽然王昌茂和那几个男将女将一起来夺,可端 加荣抱着二丫就像用铁箍扎住了桶,任由他们打击,就是不松手。 “王昌茂,这是我的娃儿,是判给我的,是我的!你们不能让我什么都没有了!” 王昌茂说:“让狼也把她吃掉?你这个臭婆娘,跑到荒郊野地跟男人玩,把我 的娃子玩没了!” 端加荣怎么也不放手,二丫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她给二丫说:“二丫,你不 要离开妈呀!不要走!跟妈在一起!” “你们不要妄想,除非把我打死!二丫就在这里!”她的头和背像被人击鼓一 样擂打,咚咚直响,可休想把她那双手掰开。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把二丫给你们!……” 没有谁敢杀她。夺不走二丫,他们就让她没有栖身之地,就一把火把窝棚烧了。 他们点燃了火,他们走了。他们抢走了她们的生活用品包括那个脸盆,一把火, 就把窝棚给点着了。 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的,要你心回意转,没了路,回头乖乖地回二十五块半去。 可是不!那个赖以栖身避寒躲兽的窝棚在大火中呻吟时、缩小时、爆响时,端 加荣疯一样冲进了火海,任何人都扯不住她。她抢出了半背篓苞谷种铁籽白。她一 个一个把苞谷抢了出来,有烧着了的,有没烧着的,有烤熟了的,有没烤到的,有 半生半熟的。她后来一颗颗抠那还能做种的苞谷籽,她知道那些埋进土里还可以发 芽。她抢出了苞谷籽。在窝棚坍塌、化为灰烬的一刹那,她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抢 出了那些做种的苞谷。她的头发和眉毛都给火烫焦了。 还有女儿,还有女儿二丫,这是唯一陪伴她的亲人了,还有小狗灰灰。有一个 女儿,有一条狗,有种子。端加荣笑了,抱着二丫和苞谷种,笑了,含泪笑了。她 遍体鳞伤,笑了。她站在废墟旁,青烟袅袅。那个过去有些微欢笑的简易屋棚,有 炊烟和门的屋子,透风的屋子,门口有农具和一条狗叫唤的屋子,面对着永恒寂静 和山冈的屋子,没了。那个窝棚是她一镰刀一镰刀割来的芭茅搭盖的,还有洪大顺 从家里背来的杉料,有他破篾扎的架子,有两个女儿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捡来压好的 边檐……现在都没了。不要紧,你们吓不倒我的,掐不死我的。 就是在这天,在两个人歪歪倒倒、瘸瘸拐拐去乡里报案的这一天,在结冰的路 上,洪大顺忽然提出来要跟她结婚算了。她是要坚持去的,去乡里,她要找到正义, 要向领导申诉。哪怕打成这个样子了,走不动了,爬也要爬到乡政府去。这个人别 人都说她有神经。她就走了,把二丫交给洪大顺就走了。洪大顺又将二丫交给李登 凤,掰着腿去追赶她。 这是个北风呼啸的傍晚,滴水成冰。端加荣这个瘦丁丁的农妇要爬向十几里外 似乎从来就不见办公的无人住的乡政府,去凭说道理报案告状,她刚死了女儿,追 了两天狼,房又烧了,一无所有,噙着一辈子悲愤屈辱无处诉说流淌的泪水,要去 那个挂有××乡政府小牌的小院找人主持正义,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会去做这种傻 事的。洪大顺对李登凤说:“她呀!” 他是去拉她转来的,没有用。即使要这样,也可以歇一宿再说,再去不迟。李 登凤说端加荣是被逼得这样的,快逼疯了,你一定要拉她转来。洪大顺就是这样去 追端加荣。这样的女人十分可怕。她咬死了狼。她像石头,在风中越锉越硬。你就 是把她打死,她也不会低头。可这几年她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刚开始,他与她认 识时,她并不是这么的,是个逆来顺受,被丈夫指使,要她向东不敢向西,要她赶 狗不敢撵鸡的驯善女人。可现在,她那几根就剩下的骨头成了铁。前几天追她,她 要与狼拼个你死我活,不顾一切了。可她战胜了狼,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就 什么都不怕……洪大顺追到大岩口时,依稀听到了夜的深处传来的救命的声音。他 找呀找呀,在大岩口的深沟里,找到了摔下去的端加荣。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洪大顺,那一夜,无论端加荣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都会 冻死,冻成一根柴火棍子。 端加荣走得很快,那不是逃走。她明知道去乡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可没有办法, 她当时的冲动就是往那儿走去,那是政府,她相信政府,这最后能给她一个解决问 题的地方。每次她都是这样。被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拒绝一百次,一千次,吃一万 次的闭门羹,她一万零一次也要往那儿跑。她自己笑自己:路都跑成槽了。别人也 笑她:路都跑成槽了,腿都跑细了。就是这么,她要往那里跑去。整个胀坠的下身 和闷痛的右腹部因为追狼而更加严重。因为结冰,走几步就会滑倒在地。那个电筒 她花去了多少电池,她不记得了。从泥土里扒出的几个钱都买了电池。没吃没喝都 买了一号电池。如今的电池寿命忒短,打着打着就变成了红火,就朦朦胧胧了。一 步没踩稳,就摔进了深坑。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深坑里,四壁滑溜,她就喊呀喊 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后来又冻得昏死过去,坑并不高,就差人拉一手,结冰 后的坑壁就像玻璃,想找块石头垫脚,石头全冻在冰雪下。可她也没有绝望。脚是 摔坏了,脚踝像被人砍过一样。她不停地在坑底走来走去,大喊大叫,拼命喊叫。 直到再一次昏迷……终于,她的救星来了,她预感到会有人来找她的,在她的身后, 有个人一定会出现。在她追狼即将倒在迷魂塘的时候,那个人出现过。她用她的毅 力,感动了这个人,这个人现在与她难解难分,不会坐视她一个人向危险的路途走 去。这个小伙子,对她有了一丝依恋,他们快成为命运共同体。终于,她听见了唤 她的名字,一个男人。在快与死神相会的时刻,那个人,看见了她,向她伸出了一 双手。那个人终于把她拉了上去,并用自己瘦弱但还是热气腾腾的胸膛暖她,暖她 的手脚。那个人说:“加荣,你是为何哩!你何必要这样哩!你吃这样的苦不划算 哩!……”那个人捏着她的手脚,想把她捏到阳世间来,那个人说:“不就是要让 我答应吗?我应了,我应了还不成吗,回去吧,回去吧……”这个人掰着腿扶着一 拐一拐的她往回走。端加荣胜利了,她得到了他,意外地收获到了他,在八里荒的 荒山老林里。这也是一种耕耘。两个人伤痕累累,可她收获了最好的东西。那个人 说:“有个二、r 就行了,我不要别的了,不生也行,你这身子也生得累了,活着 就不易。”她紧紧地抓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并不宽厚的肩膀,可这个人 实在,不打她,这就够了。后来她大哭起来,快到洪大顺的家了,很少流泪的她像 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你家,我要回八里荒!我要回我的窝棚!” 看到家了不知端加荣为何大哭起来,这让洪顺顷很诧异。他提醒她说:“不进去咱 们两个都要冻硬了。”三十五岁的端加荣却死活不走,像个小娃儿一样坚持要回到 八里荒去。“那窝棚不是没了吗?小丫不是走了吗?八里荒什么都没了,你去那儿 干什么?”“我就是要回八里荒去!我要我的那十一块地!我要回那儿去,我要去 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个小娃儿撒娇。洪大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问她: “是不是怕我爹妈不认你,赶你出来?”端加荣不回答,紧紧抱住洪大顺,生怕他 飞了似的,依然说:“我要回八里荒我的窝棚去!……” 她是回去了。第二天。她要在她开垦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她什么人的 话也不听,洪刘顺的也不听。她喜欢上了八里荒,而不是草浪坪。虽然,草浪坪要 接纳她。她要守着小丫,也让小丫伴着她,在早晨和晚上,让她的小丫能看到她的 身影,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她在那烧毁的废墟上重新搭起了她的窝棚。依然是芭茅 为顶,依然是当地人说的千脚落地的剪夹棚样式,但对付常常落下的大雪最有用, 不会因雪厚而压坏屋顶。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村长也送来了杉料,态度来了个一百 八十度的大转弯。因为新来的乡长亲自指示要解决端加荣的问题;这一次,派出所 也破天荒没罚洪大顺的款,而是只罚了王昌茂的款,且是一百元。王昌茂把一头小 猪卖了才交了这个钱。一个警察去二十五块半还让王昌茂写了保证书,并且说那一 百元就算取保候审了,再犯就抓走。如果他再聚众斗殴,行衅滋事和对前妻打骂的 话。端加荣的土地问题,乡里将派人来调查,与村里协商解决。 我就住在这儿!如果再没有前夫的骚扰,端加荣就会有安宁的生活;如果身边 有个男人,那么狼和熊又怕什么呢?八里荒能开垦出二十五块半的五亩甚至十亩, 到处是庄稼,到处是鸡飞狗跳,炊烟袅袅,狼和熊就不敢来了,她也不怕了。她是 这样安排自己在这儿的未来的:我买一条犊子,有牛,养几只羊,两头猪,弄一把 猎叉。灰灰也会慢慢长大,它是条猎狗。再不成,还弄条赶山狗来。种下苞谷、洋 芋、红苕、芝麻、刀豆,在窝棚四周种上葫芦和南瓜,让它们爬满棚顶。弄一张小 桌,在夕阳西下时,将小桌摆到棚门口,我、大顺和二丫,一家三口好好地吃着自 己种下的菜,喝一杯自己酿制的苞谷酒;过年杀一头年猪,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了。 当然,还可以下套子套一点与他们为害的野牲口,糟贱庄稼的毛雀子。到了春天, 这儿到处是野菇、野笋、野蒜,都可以采了晒干,以备日后吃喝下酒。我与大顺都 有痨伤,经常喝点酒可以除伤痛…… 端加荣美滋滋地想着,在继续开荒中等待着乡里派来调查情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