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送走了母亲和哥嫂一家,柳成文开始为自己寻找躲水的地方。他一眼就瞅准了 院子一角的那棵椿树。院子里有杏树、枣树、石榴树,这些树都长不高,长得高的 唯有那棵椿树。那棵椿树究竟有多高,他也说不清楚,连树梢都算上,大约比树下 的房子高出两到三倍。椿树的年龄多大了,他也不知道。打他记事起,椿树就在那 里站着,似乎比他的年龄还大一些。树上有一个挺大的老鸹窝,老鸹年年在窝里下 蛋,有小孩子年年爬到树上把长满斑点的老鸹蛋掏出来。后来,老鸹就不在窝里下 蛋了,老鸹窝成了一蓬空窝。柳成文赤脚爬到树上,把母亲给他留下的七八个红薯 面锅饼子先运上去。锅饼子放在一只粗布缝制的缚口袋子里,他把袋子挂在一根树 杈上。他不知在树上要待几天,吃的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他把干粮袋子看了看,觉 得不太保险,万一起了大风把袋子吹落就不好了。他把袋口的线绳子系在树杈上, 才觉放心些。下一步,他要在树上为自己搭一个窝。人掏了老鸹的窝,大水就掏人 的窝。没办法,人只得把自己变成鸟,到树上去做一个窝。他搭窝的办法比较简单, 不像老鸹那样一根一根衔树枝。他带上去一块木板,把木板卡在两根树枝的枝丫间, 用绳子把木板的两端固定在树枝上,就算是他的窝。这样他就可以坐在木板上,坐 累了还可以躺一会儿。想到躺一会儿,他便试着躺下了,两手紧紧抓着树枝。椿树 的枝叶不是很繁密,他一仰面躺下,就把天空看到了。由于枝叶的作用,天空有些 花花搭搭,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把天空够下一块。不错,很不错,够舒服的。在树下 着急的是他的那只黑狗。不管他下地干什么,黑狗都一步不落地跟着他,有时还跑 到他前头。可他一爬到树上,黑狗马上抓瞎,干着急爬不上去。黑狗立起身子,两 只前爪搭在树干上,做出的也是爬树的姿势,因它不会抱树,就是爬不上去。黑狗 露出尖利的爪子,一下一下抓挠树皮,把树皮抓得哗哗的。柳成文骂黑狗笨蛋,说 大水来了看你怎么办! 没有刮风,没有打雷,没有下雨,大水也还没有来。在树上向西遥望,庄西的 田里仍是一片绿汪汪的,都是即将成熟的庄稼,一点大水的影子都望不到。有那么 一刻,他怀疑大水是不是会真的到来,要是闹了半天并没有大水,那才是天大的笑 话。他差不多像是有一点期待,大水要来就快点来,那么慢慢腾腾的干什么!趁大 水还没来,他带领黑狗去庄外的场院里看土圆仓。副队长选择的躲水制高点是自家 院子里一棵桐树,他往桐树上绑的是一只长条板凳。桐树和椿树相距不太远。副队 长大声问柳成文下树干什么。柳成文说去看看土圆仓。副队长劝他不要去了,说不 定大水就要来了。柳成文说没关系,等听见水声,往回跑都来得及。 柳成文从村里穿过,庄子里家家封门闭户,安静极了,只能听见他和黑狗的脚 步声。大柳庄庄子不大,人口却有四五百。平常日子家家有人声,户户有炊烟,庄 子里是热闹的。突然间人去庄空,使柳成文的感觉有些异样,这种感觉不仅是空旷, 陌生,恐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无人之境。 他走过一个坡又一个坡,过了一条河又一条河。坡上有树,远处有太阳。河里有水, 岸边有鲜花。可就是没有人。不但没人,还没有狗,没有鸟。他以为自己到了一个 新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他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会儿 他想起了那个梦,眼前的情景仿佛和那个梦有所接通,使他一时分不清是虚是实, 是真是假,是他在做梦,还是梦在做他。来到场院,看到矗立的土圆仓,他似乎才 醒过神儿来。说是土圆仓,其实是用砖头砌成的,里外都抹了水泥。土圆仓上方留 了门,门是木门,门上锁着大铁锁。门的位置相当高,须借助梯子才爬得上去。土 圆仓的顶部是用麦秸莛子苫的,苫得很厚,标准是十年都不用换顶。顶檐是伞型, 三个土圆仓又像是三棵巨大的蘑菇。柳成文把三个土圆仓看了一遍,没看出任何破 绽。粮食是宝贵的,土圆仓是否经得住考验,就看大水来后怎么样了。场院南边就 是生产队里的田地,地里种的都是玉米和红薯。玉米穗的红缨子颜色已经变深,估 计玉米有了七八成饱。红薯的根部也都鼓成了快要生产的样子,每棵红薯都像是多 胞胎。如果柳成文这会儿掰两穗玉米,或扒几块红薯,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挥了 一下手,把掰玉米或扒红薯的念头打消了。他挥手的动作有些大,被黑狗注意到了, 黑狗大概以为主人发出了一个指令,身子来了个转折式跳跃,抢先向村里跑去。 回庄时,柳成文顺便看看那位卧床的年轻妇女,他应该把人家叫嫂子。还没走 到床边,嫂子就对他扭过脸来。嫂子的状态让柳成文稍稍吃了一惊。嫂子的病不像 人们说得那样重,不像一个将死的人。她的脸还胖胖的,脸色也不是很难看。她的 眼睛一点都不呆滞,目光似乎还很有神。他一眼就把柳成文认准了,并叫出了柳成 文的名字。柳成文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嫂子的病床前。嫂子身上捆着三道绳子, 把她与大床捆在一起。嫂子说她渴得很,让柳成文给她舀点水喝。这里说的喝水, 是喝生水。水一烧开,就成了茶。柳成文说没问题,他马上就去给嫂子舀水。这里 面的道理柳成文是懂得的,一个病重的人是占理的,不管她向谁提出什么要求,都 不能拒绝她,谁拒绝她,谁理亏,谁心亏,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还债的机会。再说 嫂子这种要求不算什么,柳成文家的水缸里有现成的水,他回家给嫂子端来一碗就 是了。 然而就在此时,柳成文听见副队长在桐树上大声喊他,说大水已经到了西地, 要他快,快,赶快上树!副队长喊得声音很大,很急,好像还有一些恼意。柳成文 飞快跑回自家院子,顾不上给嫂子舀水,手脚并用,猫一样爬上了椿树。这棵椿树 不是很直,树干上有树疤,有皴皮,还有凝结的树胶,在不下雨的情况下,树干涩 手,好爬。他一爬上高枝,一登上自己搭好的木板,就伸着脖子往西地里看。我的 天,大水真的来了!他看不见水的浪头,不知道浪头到底有多高,只看到西天一片 白茫茫的。时间是傍晚,因天阴没有太阳,判断不出离天黑还有多长时间。可是, 西方明显地白亮起来。那不是曙光,从地平线上涌起的是大水的浑白。那种浑白连 成从南到北的纵向统一战线,又横向平铺着从西向东压过来。战线的界限非常明显, 一边是黑,一边是白;庄稼是黑,大水是白。看不清西地的庄稼是被洪水推倒的, 还是站立着被大水淹没的,只见大水的推进速度非常快,刚才还是墨绿的庄稼,眨 眼间就被白色的大水所代替。大水像是一台无与伦比的收割机,“收割机”所到之 处,满地的高粱大豆顿时化为乌有,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大柳庄西边的这块地 是该庄生产队面积最大的一块地,称得上一望无际。春天,绿色的麦苗在东风吹拂 下连天波涌。他和小伙伴们在麦地里撵过野兔,放过地滚子风筝。秋天,各色庄稼 都成熟了,地里满是虫鸣声和庄稼成熟的香气,他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地堰边烧过豆 子和红薯。长大成人之后,他每年都在那块地里施肥,锄地,播种,收割,可以说 每一寸土地都有他留下的足迹和洒下的汗水。这样肥沃的土地,就这样被西来的大 水淹没了。大柳庄的一片祖坟也在西地,祖坟同时被淹没在大水里。大水的声响并 不大,传来的是沉闷的呼呼声,如冬天的寒夜里从屋后刮来的北风。说到风,风真 的来了。风像是由大水推动而来,风中有水味,有雾气,还有一股股凉意。柳成文 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双手把树枝抓得更紧些。 庄西有一条坑,坑不是很宽,但很深。这个庄四周都有坑,坑叫护村坑,以前 是防土匪用的。后来没了土匪,护村坑就成了生产队的养鱼塘。头年春天,往坑里 放进一些鱼苗儿,第二年夏末就可以起塘,捞出一条条大鱼。今年这个时候,要是 不发大水,队里又该起塘了。坑里只有半坑水,柳成文估计,庄西的坑会对大水起 到一点阻挡作用,起码会缓解一下大水的冲击力,因为大水只有先把坑灌满,才能 流到庄里来。看来柳成文估计得不够到位,大水一到坑边,呼通一声就把坑灌满了, 并迅速涌上东岸,向庄里涌来。打个比方,好比一大桶水往一只小碗里倒,碗里还 没倒满,水就从碗里激了出来。再打个比方,大水像是一个长腿巨人,坑坑坎坎对 巨人来说不算什么,他如履平地,一抬脚就踏了过来。坑边的芦苇看不见了,有一 条大鱼却噌地从水里跃出来,又落进水里去。不用说,坑里养的鱼们这一下自由了。 平日里它们只能绕着庄子转,大水一来取消了限制,它们想游到哪里,就游到哪里。 眼看大水就要涌进柳成文家的院子,并涌到椿树下面,柳成文这才慌了,心里一紧, 身上不由得哆嗦起来,他喊大叔,大叔!他喊的是副队长。大叔要他不要害怕,两 手抓紧树,死也不要松手。他不敢站着了,身子慢慢缩下去,坐在木板上。他心说, 哎呀我的妈呀,大水真的来了! 他家的院子没有门楼,也没有院门,成年敞着口子,大水进来时没有受到阻挡。 水头前面卷起的有一些柴火棒、树叶子、草末子和羊粪蛋,一路沙沙响。当大水来 到椿树下面时,柳成文发现他家的黑狗一边抓树,一边仰望着柳成文,喉咙眼儿里 发出哀鸣,仿佛在向柳成文求救,让柳成文拉它一把。柳成文骂了黑狗,指着他家 的墙头,让黑狗快到墙头上去。黑狗还算有灵气,它转过身,很快爬上了院子东边 的矮墙头。黑狗沿着墙头,跑到房子那里,又跃上了房坡。柳成文对黑狗说好,好, 夸黑狗是好样的,是好小伙儿。 柳成文家的院墙是用黄泥垛成的,泥巴里只掺了一些麦草。随着大水快速上涨, 他家的院墙倒掉了。先倒的是西边的院墙,往东边倒,院墙倒掉时溅起一些水花。 接着东边的院墙也倒掉了,也是往东边倒,同样溅起一些不大的水花。他家的房子 还没倒。房子是草顶坯座。坯是泥做的,当然见不得水,一见水就会溶化,房倒屋 塌是迟早的事。他家的房门是关着的,破旧的桐木门上锁着一把老式锁。他看见大 水把木门推开了一道缝,挤扁了头往门缝里钻,外头形成了一个小小漩涡。两个窗 户进水时倒没有形成漩涡,因为有一些青玉米棵子浮着横在窗棂子外面。玉米棵子 上好像还趴着一两只蛤蟆。当大水把房门完全淹没时,漩涡就消失了,刚才的漩涡 处冒出一串串水泡儿。完了完了,他家的东西全泡在水里了。屋子里没有了粮食, 没有了铺盖和衣物,但屋子里还有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一个三屉桌和两条板凳。 这些家具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恐怕一样都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