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起初,石华在车站卖洗脸水时,心惠是极力反对的。原因无他,只是好面子, 怕以前的同学们笑话。家里又不缺那几个钱,心惠是厂里的子弟,等下一批指标下 来,说不定也就会入了册,成一名正式职工。石华当了快二十年的家庭妇女,一直 没收入,现在好歹找见了一条生财之路,也就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口气买来了一 摞搪瓷脸盆和暖瓶,铺在了出站口。本来是歧途一条,谁也没想到,石华的收入却 成了家里的主要支柱,比心惠她爸还高出几倍。于是,家里人都闭了嘴,还乐呵呵 地做了后勤。心惠去看过石华卖洗脸水的风采。她刚一坐在凳子上,就被喇叭里的 铁路腔迷住了。后来,心惠来得更勤,边替石华守着摊子,边跟着榜样念来念去。 结果,心惠在出站口上,碰上了张襟亚。——活生生的一个人,标准的普通话,比 广播里的还悦耳,于是生出了是非来。这是后话。 现在,心惠逛完了上半天,又快逛完了下半天,走得前心贴后肺,饥肠辘辘的。 自打怀了孕,挺出了半壁江山后,心惠几乎一直被石华拘在家里,从没这样暴走过。 心惠觉得,肚子里没见过面的这个胎儿,竞也是个爱热闹的小家伙,一到了人多处, 就乖乖地安静了。人一少,又开始起义造反,拳打脚踢的,一点不愿意受冷落。心 惠猜,或许这一点上,小家伙跟了张襟亚的习性,走南闯北,一刻也不得消停。有 其父,必有其子,心惠想到了这句俗语。闹得凶了,心惠就想象出一份鉴定书,类 似于学校期末放假前的成绩单,在操行这一栏里,心惠认真地填写上:爱闹,不踏 实,猴子屁股坐不住,希望以后改之,云云。问题接着来了,该同学的姓名栏里如 何填写?姓张是肯定的,不过,姓陆也是不错的选择。再往下一想,学生的家长必 须阅看,写上意见,给班主任一份回执,那该交给谁呢?不能想,一思想这个问题, 心惠就露了怯,唏嘘不止,心里憋屈得要死,仿佛心脏已经烂成了一只网兜,有无 数的洞。竹篮也有无数的窟窿眼儿,所以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嘛。心惠起脚一暴走, 这些恼人的问题,一般就不用再去思想,人轻松了许多,胎儿也躲在了暗处,一个 人影痴痴地偷着乐。 用了一整天的时光,心惠走了几十圈,还顺便留意了一遍各趟经停的列车,检 查完了所有上上下下的乘客,一无所获。对结果,心惠并不在乎。心惠知道,张襟 亚一定会来接自己的,张襟亚说过这话,要接心惠去外边的世界,离开许家台这个 山洼洼。 广场一隅,是一家国营甜食店,生意好得出奇。心惠开了票,站在队尾,等着 领饭。人们一瞧心惠的样子,纷纷礼让她,请她先行。心惠也没客气,领了一碗鸡 蛋醪糟,一只麻团子。外带两只豆沙馅饼,坐在了店外的桌子上。日光如雪,漂漂 泊泊地落下来,人人的脸上仿佛搽了一层元旦联欢夜里的彩纸屑,熠熠闪烁。边吃 心惠边想,刚才一准是放了腹,没收住肚子,让人家给看出了破绽。不过不要紧, 像电影里更夫敲着梆子说的,平安无事喽!下一次,心惠叮嘱自己说,尤其是进了 矿机厂的院子,一定要收住肚子,挺起胸,把步子放正。周围大多是陌生人。在陌 生人中,心惠才觉得踏实,觉得安全,怀里的那个小家伙,也开始吃起了甜食,比 平时还乖顺。味道好,心惠刚咬开了豆沙馅饼,忽然听见远处的喇叭开了,一阵子 电流跑过,接着叮咚一响——“通知,广播通知,出站口附近的石华同志,请你听 到广播后,速到站长办公室去一趟,有急事找你,有急事找你。下面再广播一次… …” 心惠从不放过一次学习的机会。心惠含着一口吃食,停止了咀嚼,也跟上念, 在嗓子眼儿里念,不发声。第一遍太急,算是温习内容。到了第二遍,心惠才注意 语气中的起承转合和抑扬顿挫,中规中矩,有个七八成的样子。心惠念第三遍时, 喇叭关了,心惠刚抬望一眼广场中央的电线杆子时,看见了石华。 石华走得慢,边走边将头发别在了耳后,一副利利索索的模样。 石华眼睛一恨,庄铭灯退开一米远,举了举手,脸上皆是馋涎。庄铭灯看风使 舵惯了,猜想石华心情不快,此时不便毛手毛脚。庄铭灯在门后的脸盆架子上,洗 好一只瓷杯,捏了一撮茶,刚要泡水,石华说,“不喝,茶叶涩嘴,隔夜的尿汤, 巴结谁呢。”庄铭灯固执,仍倒了开水,端在石华跟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石华 问,“怎么了,你爪子痒了?”意有所指,庄铭灯心领神会,忙说,“老虎不磨爪, 岂能抓住食。嘿嘿,我这是苦练内功,备战备荒嘛。”“你可当心点,你那双爪子 好比是一小股地主土匪的武装,散兵游勇罢了,跟许家台的婆娘们斗一斗,还能逞 逞威风,耍耍横劲,一遇上正规军,你就落荒而逃吧。”打蛇打七寸,石华一进门 就不客气,惹得庄铭灯一头的疙瘩,不明白石华吃了什么枪药,咄咄逼人的。庄铭 灯欺软怕硬,做了个投降状,归顺地说,“谁惹你了,水卖得不行,还是乔萃喜那 个烂女人讨你生气了?”石华嘁的一声,懒得计较,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见玻璃 板是新换的,底下干干净净,见不到过去的那些相片了。石华说,“我是不是好久 没来你办公室了,有几个月?”庄铭灯掐了掐指,含混地说,“好久了。从去年秋 末,你就端起了架子,对我庄某人爱答不理的。也不知道,我哪点上对你不起。” 边示好,庄铭灯边打开一头沉的桌屉,抱出铁皮罐子来,将一把奶糖丢在石华眼前。 又取出一包桃酥,喂在石华嘴前。石华躲闪不吃,庄铭灯非要喂,你来我往。推搡 中,桃酥折了,掉在地上,碎成了粉末。庄铭灯便有些气,沉下了脸。石华说, “别喂我。去喂你那个胖姑妈吧,喂肥了,你还可以咂奶吃肉,过过你的色狼瘾, 解解你裤裆里的馋病。”庄铭灯被一针见血,苦下脸,“你看你,你也是大厂出来 的人,跟乔萃喜那么个土包子较劲,你有没有意思呀。”石华蔑视一笑,说,“别 管什么车,上了许家台车站,还不是得听你的指挥,看你的信号灯行事嘛。你是什 么样的车都不放过,都插一杠子的,乱打旗子。”庄铭灯捂着太阳穴,先自笑了, 鬼祟地说,“乔萃喜呀,她顶多是一列油罐车,不是石油,是人油。”石华也笑了, “狗东西!那我是什么,你比喻一下。”知道石华云开雾散了,庄铭灯遂兴喜地说, “你石华,不是直快,也不是特快。你是一趟专列,秘密开行,一站抵达,幸亏你 停在了许家台哟。” 说完话,庄铭灯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抱住了石华的腿。石华欢喜这样的姿态, 扇了一巴掌,落在庄铭灯的脑后。庄铭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娇气横生,欲继续 下去。石华聊赖地搡开他,从门后取下毛巾,“我用一下你的洗手间,热,身上快 长痱子了,洗洗再说。”庄铭灯也喜欢石华的这种沉着,哪怕山崩地裂、浊浪排空、 泰山压顶。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稳坐钓鱼台的架势。庄铭灯说,“你就这点好,有 一种无产阶级的优雅和品位,我喜欢。” 洗手间的门关了,水声哗啦。楼下一台大功率的锅炉,保证了此时此刻的氛围。 “你说啥?刚才。”庄铭灯贴在门板上,搜肠刮肚地说,“你呀,除了是一趟秘密 的专列外,你石华还是许家台车站上的西施,卖洗脸水的西施。”门吱呀切开了, 石华泼出来一盆水,溅在庄铭灯脸上,弄湿了他。庄铭灯揩了揩,心里犯潮,水声 使他觉得压抑。庄铭灯不再多嘴,踱到了窗前,见夕光已然落下,空气里散布着一 层金箔似的光晕,夜鸟开始归巢。刚酝酿了一口痰,打开窗子时,庄铭灯看见心惠 在广场上徘徊。心惠仿佛丢了什么,左盯盯,右看看,目光还往楼上一瞥。庄铭灯 赶紧藏在窗后,咽下了嘴里的痰,踮起脚,撤回到了内室。石华在门里问了几遍, 得不到回应,又拉开门缝,不满地说,“怎么,心疼你那个胖姑妈了,不吭声。” “你说什么?”庄铭灯如堕云雾,懵懂地问。“喂,你那个胖姑妈,下午是不是来 奏了我一本?”“没有的事,一下午我都在开会。乔萃喜奏你什么来着?她要敢来 翻舌,说道你的不是,我非抽了她的筋,从广场上撵走她。你信不信?” 石华边擦着头发,边从门里出来,竟然又穿上了她那件抹腰的上衣,下身的裤 管也招摇着,一甩一扬。幸运的是,石华的脚是光的,这让庄铭灯略略有些安慰。 “你不知道,我早上和王学江家的干了一架,管天管地,居然管到我家里的是非上 了,没给她好脸看。肥婆子,真是吃饱了撑的。”石华简约地说,不往细里描,点 到为止罢了。庄铭灯点了烟,眯缝起一只眼,掂量着石华的话。“算了,你打狗还 得看主人,就当是我惯的,别往心里去。”石华砸了一毛巾,抽在庄铭灯肩膀上, 愤懑地说,“铁猴子,只给你洗了洗褥子,就把你洗舒坦了?一辆油罐车,再咋洗, 还不是一身肥膘,能淹死你呀。”石华飘出一股子香皂的气息,不知是刚才所为, 还是从洗脸摊子上带来的。庄铭灯爱嗅这一口,如同他平时爱吃糖醋里脊一样,说 不上原因。庄铭灯说,“你要是不解气,石华,我明天找个茬,叫乔萃喜停业整顿, 回家里去反省,给她一点教训。”“你舍得吗?那么好的一级膘,去国营肉店都买 不来的。”庄铭灯伸出手,两只虎口抹在石华的细腰上,做了个扼死的动作,“笑 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宁可站长不干了,也得剐下她一身肉,替你出出气。” 话说得慨然,意志也英武洒脱,石华觉得很满足,将髋往前送了送,庄铭灯换成了 搂抱式。“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学江家的也不容易,一个人烧水,一个人 卖茶汤,别难为她了。再说了,缺了王学江家的,我单独卖洗脸水,不是更孤单嘛。” 石华又说,“她卖的茶一烫,人就喝得慢,一慢,就想坐在我的凳子上洗洗脸,泡 泡脚。其实嘛,我和王学江家的,究竟也有一种互补关系,一笔写不出两个‘水’ 字来,饶她一次吧。”庄铭灯赶紧就坡下驴,堆笑说,“石华你心太善,我早知道。 见第一次面时,我就能看出来,你是活菩萨,真的。”石华拧住庄铭灯的嘴角,似 乎想掐出蜂蜜水来,心里却很受用。庄铭灯表情变形地说,“她儿子快放出来了, 就这个月。” “从监狱呀?” 庄铭灯揉揉颊孔,腮帮子一松说,“不瞒你说,还是我办的呢。乔萃喜给了我 八百元,我回了趟兰州,托了路子,才给减的刑。不容易,腿都快断了。” “那孩子冤枉死了,判得太重,不就抢了一顶军帽嘛。” “咦!看你说得轻巧,把我的功劳一笔勾销了,叫乔萃喜听见这话,还以为我 黑了她的钱,吃了过水面哪。断断不能让她这么想,我苦愁死了。”庄铭灯摸过烟 盒,明黄色的凤凰牌——市面上最贵的卷烟,单盒能卖到七毛六。又说,“抢军帽 也没什么。他赶在了风头上,不判他,难道还判戴帽子的人嘛。” “那孩子乖。这一判,怕是一辈子给毁完了。” 庄铭灯说,“能出来,乔萃喜就谢天谢地了,还顾忌什么历史清白不清白的。 我打算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等他儿子出来,我派他去车站当装卸工,临时的, 能拴住他的心,一个月还能有个二三十块的收入,别再惹是生非的好。”石华有些 鼻酸,抽了抽,哀哀地说,“真替王学江家的叫屈,日晒风吹,起早摸黑,客人又 蛮横不讲理的,一碗茶汤才卖五分钱。光从监狱里捞人,就花了八百元,妈呀,那 得卖许多碗茶汤,才够本呀。”庄铭灯有备无患地说,“我算过了,这一下,乔萃 喜要卖一万六千碗茶汤,才能赚回来儿子的自由,代价大了去。”石华尚在心算, 知道答案后,又迅速转悲为喜,“唉,能出来就好,自由比什么都要紧。听说,监 狱是个大染缸,多蹲一天,多染一份坏毛病。乔萃喜算烧了高香,碰上你这么个坏 蛋,关键时候,还能使把劲,也不枉了她来给你洗一洗褥子,减减身上的肥。”庄 铭灯坏坏一笑,“她家那口子是肌萎缩,快成废人了,乔萃喜那么活泼健康,不能 撂荒,废了收成对吧?我使使劲帮一把,也是两相情愿的事嘛。你看你,还会吃醋, 故意说反话,往我眼睛里扎刺,给我难受。” “我也有苦愁事,你倒使不上劲。” 石华道。 庄铭灯问,“啥事?看眉头拧成了疙瘩。你们矿机厂的家属们,就数你最典型 了,既有无产阶级的优雅和品位,又有地主资本家小奶奶们的骄矜气,看不起人, 打碎了牙齿,还硬往肚子里咽。你说说看,你咋的了。” “没事!真的没事,刚刚替王学江家的伤感一下嘛。” “那我现在也使把劲?” 庄铭灯业务好,知道一趟专列的重要性,绝不是想发车就能发车的,须让万事 齐备后,才能一站抵达,直达目的地。庄铭灯刚抱紧,贴上嘴巴时,石华搡开他, 从洗手间里取来了一盒雪花膏。雪花膏是新的,上海制造。石华打开后,又揭起一 层锡箔,狠狠地剜出了一指头蛋大小,抹在手心里,搓开。石华不节约,并不往脸 颊上擦,而是坐在桌子上,撩起裤管,擦在了腿肚子上。石华的腿肚子白晃晃的, 像两截刚从池塘里捞上来的白藕,皮肤紧绷绷,一点也不像是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该 有的,弯出了一线优美的弧度。擦完了,石华又擦起了脚指头,每一条缝隙都擦得 细致。脚踝骨微微凸出,宛若两双微型的乳房,在庄铭灯眼前晃来晃去,十分的诱 人。庄铬灯忍不住,刚想截住它们时,石华伸出脚来,懒洋洋地说,“姓庄的,走 得太累,你给我检修一下吧。”庄铭灯领命,十指紧攥,即刻变成了一只检车锤, 敲敲打打,悉心地按摩起来。 石华第一次扮演专列的角色,还是在她刚刚摆了洗脸水时。先是王学江家的设 了摊,石华觉得新鲜。夏季时分,挤出站口的乘客们,果真是渴坏了,一碗五分钱 的茶汤,将长路上的火都浇熄了,再也不去吝惜钱包,个个牛饮。饮毕了,有的乘 客还再买一碗,蘸了手帕,擦去脸上的灰土和油腻,洗出一身的清爽来。石华想, 用一碗黄澄澄的茶汤洗面,孩子撒尿似的,水面不宽展,绝顶不如一盆清水洗得好, 洗得凉快。当时,石华的心思活泛开来,取出攒了几年的私房钱,给丈夫和心惠连 招呼也不打,自作主张,买回来一摞脸盆和几沓毛巾,次日一早就出门了。石华照 猫画虎,在王学江家的对面设了点。一开始就顺水顺风,像阿庆嫂开店那样,垒起 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酷烈 的气温,让石华连凉水都能畅快地卖出去,现去水龙头下接,再现卖,还一毛钱一 盆,比王学江家的水多一倍,钱也多挣一倍。王学江家的有点嫉妒,心说,哼,有 你的好果子吃。但想象中的那枚好果子,并未取自庄铭灯这棵树上。相反,庄铭灯 后来摇身一变,做了护林员,将石华供养成了一枚鲜桃,稀罕得不成。 有次,许家台一带的二流子们翻过车站围墙,去铁轨上砸刀子。 砸刀子是将一根大号的铁钉,用胶皮糖粘在轨道上,等呼啸的火车驶过时,钉 子被轧扁了,形成一柄弯刀。弯刀镶上木柄,将刃口开了封,就是一把凶器。但砸 钉子是一件极度危险的勾当,搞不好,火车会被颠覆,人亡车毁。车站派出所一直 采取高压态势,但屡禁不绝,防不胜防。这次,警察们盯死了这伙二流子,却苦于 编组站上地势开阔,不易抓捕。在出站口前,人很稠密,怕动作一大,会伤害了无 辜乘客。一时间,庄铭灯陷入了僵局,思想不出个方案。活该天降大任于斯人,运 气撞在了石华身上。那帮二流子出了站,以为万事大吉,又觉得酷暑难耐,就问石 华一人要了一盆洗脸水。洗了不说,还给身上兜头泼了几脸盆,故意糟践水。哐当 扔下家什,砸得一地碎瓷,二流子们就想走人。石华不干了,拽住一个小头目,一 共要一块一毛钱。小头目说,老子就吃霸王餐,咋的?返身一拳,砸在了石华鼻梁 上。登时,石华摔倒在地,浑身是血。但她很执拗,硬是抱住了小头目的腿,誓不 丢手。直到庄铭灯率着一干警察跑过来,一网打尽。 口供是在庄铭灯办公室录的,石华血流不止,嘴也肿了,所以基本上是庄铭灯 用石华的身份在叙述,下属老老实实地笔录的。收尾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石华才想起疼,想到了委屈。石华一哭诉,庄铭灯的心里也难受,给石华擦了红汞, 又抹了松节油,照顾得周详。庄铭灯说,你是为车站流的血,为保护国家财产做了 牺牲,这样吧,你就安心在出站口前卖洗脸水,我在一天,谁也不敢撵你走。石华 回说,我战战兢兢了许多天,怕警察没收家什,有你这句诺言,我就放心了。石华 又说,我知道,你是庄站长,官名叫庄铭灯。 第一眼,庄铭灯就喜欢上了石华,肩胛削削的,脖颈细长,锁骨在领子下隐隐 凸现,可怜楚楚的,与乔萃喜形成了反差。说完话,石华辞谢欲走,或许是失了太 多的血,刚扶住门框,人就一头栽倒在地。庄铭灯不想邀帮手,揽腰抱起石华,送 进了内室的床上,自己也乘人之危,脱了个精光,侍寝在侧。约莫过了一个钟头, 楼下驶过一列慢车,将楼板都快颠翻了,石华才醒过来。一见赤条条的庄铭灯,石 华瞪大了眼睛,白多黑少,不吭不语,一副僵死的咸带鱼样子,吓得庄铭灯扑腾跪 在床上,求饶不止。庄铭灯说,我实在控制不了,才爬上来的,你说,你会去告我 吗?石华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刚才是一趟慢车吧,我觉得自己睡在闷罐车里, 憋屈死了。庄铭灯赶紧跳下床,关了窗户,怕石华寻短见。又说,你会去矿机厂保 卫科告我吗?石华开始笑了,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一包豆腐 渣,我还以为没谁在乎我呢。庄铭灯咂摸半天,才品味出了话里的赞誉。 你真优雅,有大厂女人的那股子傲气。庄铭灯回敬道。 那以后,水到渠成,石华和王学江家的就在庄铭灯的眼皮底下经营,各自心知 肚明,却也相安无事。偶尔,王学江家的将自己当成一辆特快,开进楼上的办公室, 交接手续。或者,石华径自上楼去,庄铭灯当牛做马,领略一番大厂女人的品位。 留在楼下的人,也顺便照看一番对过儿的摊子,再将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对 方。但不知何故,去年秋末开始,庄铭灯喊了几次石华,石华都不给面子,连一次 优雅都不来表现。对此,庄铭灯颇有些生气,也有点无奈。直到看见石华的女儿心 惠时,庄铭灯的心思才有了转折。——心惠像一位扳道工,将庄铭灯这辆欲望丛生 的火车,驶向了另一条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