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下半天时,石华才明白,心惠一语成谶,真的再也变不回去了。——石华隐忍 着,瑟瑟心寒,不再多言,机械般地照料着一病不起的女儿,空白一片。那时,母 女二人说累了话,哭够了。心惠又沉酣地入睡。石华搂着女儿,裹得严严实实的, 怕她受风受凉,染上月子病。石华也乏了。一夜的奔忙,让石华困倦得若一块石碑, 心也扔在不起眼的窨井里,长满了蒿草和苔藓,噩梦连连。恍惚中,心惠翻了个身, 说,“妈,我胀得慌。”石华醒来,见心惠的乳房已经硕大滚圆,沉沉地挂在胸脯 上,欲破欲坠。乳尖略略变了色,已经开裂了,若一张小嘴洞张着,一股稀淡的液 体,慢慢挤了出来,晕染在肌肤上,飘出一层奶味来,浓郁得呛人眼鼻,奇香无比。 初乳!石华知道,它该是心惠身上分泌出的初乳,油黄色,比金子还贵重的一种体 液。石华还知道,它是一个女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破了,流了,就再也覆水难收, 可望不可即了。 心惠侧起了身,股腹和腰身一带,勾出了一线弯曲的弧度,阔大,结实,缄默 不语。心惠的乳房又开始挺耸地悬起,她无师自通地握住了它,一挤一弄,稀淡的 液体渐成了金黄色,一线如注地挤在碗里,仿佛身体中藏下的一座喷泉。石华望着 心惠成熟且饱满的身体,罪过般地思想一番,心说,是哟是哟,再也变不回去了, 再也!石华端着一只瓷碗,接盛着女儿生命中的初乳。碗在抖动,似乎有一股子电 压不太稳,让石华忽明忽灭,无从把持。 一下午,竟接了满满一碗。 傍晚,薄暮垂降时,石华安顿好了心惠,一手提着网兜里的麦乳精、炼乳和奶 粉,另一只手端着一碗心惠的初乳,出了门。初乳凝滞着,很浓厚,已结起了一层 奶皮,像一团液体的粮食。瓷碗上苫着一层纸,怕落了灰。刚走到门口,石华见心 惠她爸下班回了家,思想着要不要知会他一声,但迅即,石华否决了这个念想。石 华明白,这个秘密必须烂在自己的肚子里,至死也不再开口,还须用上一辈子的努 力,去遮掩它、去维护它、去忘记它。孰料,心惠她爸对石华的举动熟视无睹,连 眼角都不抬,表情阴成了一块鞋底子。 石华端着碗,一心躲闪着心惠她爸。心惠她爸不闻不问,径直走到了窗台下, 端起一脸盆的水,兜头浇在了自己头上,浇成了一只落汤鸡。石华愣怔地瞧着,不 清楚心惠她爸中了什么邪,心被什么魔障给捏住了,遂狐疑地盯视他。半晌后,心 惠她爸发过了一阵子激灵,跺着脚,闷闷地说:“陈报晚死了。” 石华被戳在地上,不相信耳朵里的声音。 “死了,陈报晚用一根绳子吊了自己,刚才发现的,在自己家里。” “咋的了?” 心惠她爸掸着衣服上的水,冷冰冰地说,“不知道!狗东西,无缘无故的,没 留下只言片语,就把自己给挂了。”顿了顿,又说,“警察勘验了现场,说自杀。” 石华手一松,瓷碗掉下,碎光了。 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故事其实尚未开始。故事开始时,已是秋天。 石华记得很清,先是生了一肚子气,然后就有了变故。九月末的最后一日,秋 老虎仍站在天上,焰火火的,泼下来一阵阵的淫威。刚送走一趟慢车,石华在擦洗 脸盆,王学江家的茶汤也喝败了,刚换了茶包,注了一保温桶的开水。停下手,王 学江家的笑嘻嘻地说,“石华,你瞧瞧。我家的小羚羊多乖,一来客人,自己就睡 觉了,怕我分心。人一走,就立马醒了,知道来解我的闷。”说着话,王学江家的 将一侧的伞挪挪,将一块阴影罩在摇篮上,怕婴儿晒伤。石华说,“不打紧,就是 醒了哭闹,还有我这个姨娘呢。客人们各洗各的脸,我能腾出手来,替换你,你安 心卖茶汤吧。”王学江家的笑,嘴上吃了蜜似的,说,“亏了有你这么个姨娘。等 小羚羊再长大一些,懂事了,我一准让她认你做干妈,一辈子服侍你。”石华的表 情淡了淡,嘟囔说,“生受不起,姨娘就挺贴心的,干妈太重,我咋能担当呀。” 王学江家的不再言语,抱起了小羚羊,举着一枚铃铛鼓,噼里啪啦地摇响,顶如一 个新疆人似的,边歌边舞。 过了整整一夏,王学江家的瘦了一轮,原先的脂肪不见了,衫子肥肥大大地套 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她也不讲究多少,一门心思地扑在小羚羊和茶摊上。在她家 里,王学江的病更重了,连脖子都抬不起来,由她婆婆照料着。也算老天开眼,许 家台车站招了一批临时工,干装卸,组织上出于同情,也没追究王学江儿子的底细, 免了政审,入了册,他另挣着一份工资(当然,庄铭灯的功劳不言自明)。小羚羊 无人带,只好天天拴在裤带上,走到哪儿,小羚羊就跟到哪儿。夏天是个容易的季 节,吃食也多,小羚羊皮实,猛长了几斤肉,胎里带来的黄疸都褪完了,白白净净 的,咿咿呀呀地哼唧着学话。小羚羊认石华,对石华的体味也很熟悉,手一迎,小 人儿就会扑过来。闲暇时,石华待在家里心慌,经常会装上一点蛋糕和奶粉,塞进 裤兜里,说去家属院里串门子。心惠和她爸也不多过问,呆呆地听广播,还对长篇 小说连播里的一些错误起争执,一个说不过一个。那时,石华踅出了厂区,绕一个 大圈。远兜近转地进了王学江家的门,跟小羚羊玩上一会儿,还和王学江家的唠一 些育儿常识和做菜的经验。临近深夜,小羚羊人了睡,石华才辞别回家。 今天却见了鬼,石华觉得和王学江家的已经很亲了,却不承想,王学江家的竟 说出那样不知体面的话,太伤人。 正抱着小羚羊歌舞时,王学江家的说,“小羚羊,快看快看,谁来了,是不是 心惠姐姐来了呀。”小羚羊吐着泡泡,一时有点兴奋,小手攥住,往远处晃了晃, 用力蹬踏着。石华扭身,见心惠慢慢蹒跚而来,一头的汗,衫子也湿透了。石华赶 紧让了凳子,叫心惠坐在了伞下,还淘了一块凉毛巾,递给心惠。心惠说,“小羚 羊,今天乖吗?昨天可不老实,尿了姐姐一裤子啊。”王学江家的接了话茬儿,调 侃说,“小羚羊说了,给姐姐尿了就尿了,童子尿,你心惠黄龙扑怀,一准会有好 事的。”心惠蹙蹙鼻子,不满地说,“我能有啥好事,这么热,荒凉死了。好事都 让你乔姨娘一个人沾光了,还能从老家领一个小羚羊来养活,谁有你的福分大呀。” 王学江家的乐呵呵地说,“对!我一个人占了,你们也跟着我沾光,别嫉妒,别眼 红我才行。” 石华不想听这个话题,怕王学江家的说漏了嘴,泄了跟石华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烂不在肚子里。石华忙泼掉一盆脏水,溅起一团水汽,凉丝丝的。没承想,心惠擦 完汗,起身跑到对过儿,伸手一抱,便将小羚羊搂进了怀里,哎哟哎哟地惜疼,夸 夸其谈地说一些漂亮话。石华忍着,偶尔剜一眼王学江家的,心里埋怨不止。在家 时,石华几次叮嘱过心惠,说她的身子骨才缓好,不宜在大热天里出门。石华甚至 许诺说,等秋后凉快了,会领心惠回一趟娘家,在山里养养。转过年,矿机厂要招 一批子弟,正式工,心惠早早挂了号,估计没什么问题。但心惠左耳朵进,右耳朵 出,接连三天,都跑到车站上来,和小羚羊玩上一阵子。石华心警,或许嗅见了一 丝危险的气息在逼近,严防死守着,生怕露了破绽。王学江家的心大,压根就没看 见石华的眼。嘻嘻哈哈的。王学江家的说,“心惠,左胳膊高一点,把妹妹抱在心 口上,妹妹才会乖。”心惠不解,“为什么?”王学江家的演示说,“贴在心口上, 小羚羊能听见你的心跳。喏,像这样子。”心惠照猫画虎,放周正了。果是如此, 小羚羊乖顺了许多,仿佛一团新摘的棉花,柔软地望着天。王学江家的说,“石华, 我有个意见,不知你同意不同意?”又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根筋。石 华,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过,一风吹。”石华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咂 摸着刚才的话,狐疑地盯视着一旁的心惠。王学江家的说,“心惠既然这么喜欢小 羚羊,干脆,让你家心惠嫁给我儿子,做我的儿媳妇,咱两家人亲上加亲吧。” 石华一下子火了,啐了一口唾沫,愤懑地说:“痴想。” 王学江家的说,“我知道,你嫌弃我儿子坐过牢,可他已经改了,重新做了人。 不信,你去车站货场里问问,刚得了一个奖,相片还挂在光荣榜上。” “乔萃喜,闭上你的×嘴。” 吵嚷中,心惠慢腾腾站起来,抱起小羚羊,边哄着孩子,边说,“那边浪一浪 去。别让她们脏了小羚羊的耳朵哟。”又说,“小羚羊不想听吵架,咱去那边浪一 浪世面,那边的风景美哟。”一路说着,走远了。 石华停下了叱骂,王学江家的也是一脸臊红,迎头碰了壁的样子,假装在擦几 块玻璃板。石华真的觉得王学江家的太伤人,自己将小羚羊视同己出,三天两头的, 不是奶粉,就是麦乳精和炼乳。现在,王学江家的蹬鼻子上脸,竟然说出这样不体 面的话来,把心惠当什么了。越思想,石华就越屈辱,知道好心遇上了驴肝肺,功 白白做了。不由得,石华的眼泪淌下来,泪是烫的。这时,车站的广播响了,铁路 嗓子尖声说,“广播通知,广播通知,出站口的乔萃喜同志,请你听到广播后,速 到站长办公室去一趟,领取一位兰州乘客捎给你的制服。下面再广播一次……” 石华颓坐着,徒然沉浸在无边无沿的哀苦中。王学江家的听见了广播,却不敢 动,屁股若磨盘,觉得这下子终于惹翻了石华,闯了大祸,口中涩涩的。半晌后, 石华才止息了,揩着红肿的眼睛,哽咽着。石华说:“喊你的,叫你去。” “不去!” “广播找人,广播找人,许家台广场的陆心惠同志,请你听到广播后,速到站 台,速到站台,从成都经停本站的张襟亚同志在找你,在找你。下面再广播一次, 许家台广场的陆心惠同志……” 石华抬望着,急切地问,“乔萃喜,她说的是张襟亚,还是张建亚?” “太热,听不清。” 声音空空的,石华支起耳朵,又听了一遍,却没拿定主意。王学江家的也听了 一遍,大言不惭地说,“反正说的是心惠,陆心惠。” “乔萃喜,快发车了吗?” “还有三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