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被拖着头发从屋子里拖到了院子,然后被拖到大门的外面。她的哀求和呼喊 根本不起作用,或者说作用相反,作用相反的可能性更大些,我们看见,杨桐的力 气都用在了他的手上。尽管被拖着头发,但她一定是看见了我们,于是她试图摆脱 那只抓住她头发的手朝院子里跑,然而杨桐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拉了回来。“还想跑!” 杨桐的脚落在她的腰上,她哎呀了一声就摔在地上,我们看见,她的左眼早就有些 发青了,颜色斑驳的衣服上满是尘土和泥,两条巨大的黏黏的鼻涕正悬挂着落下来。 ——杨桐,你怎么总打你娘呢。我们中间有人忍不住了。 ——我才打你娘呢,我就愿意。谁说她是我娘? 对于这个有些呆傻的人,我们只得摇着头叹着气早早走开。我们早走了,杨桐 的力气也会慢慢地小下去,要不然他就没完没了。人家是一家人,我们根本制止不 了什么,何况是一个间歇性的疯子。 在杨桐打他母亲的时候,杨桐的父亲从来都不出现,其实他在,我们知道他在。 有一次一个好事的人悄悄溜进他的家里,看见他正蹲在灶堂一边,用一根烧透的木 柴点一支粗大的烟。“你不管一管你的儿子,他在打他娘呢?”那个好事的人想把 他拉起来,“他的怀里有刀。” 据好事的人讲,杨桐的父亲就是那样说的,他的怀里有刀。——有刀又怎么啦? 好事的人表示了他的不解,真是一家人啊,都到—块儿了。 有刀又怎么啦,好事人的不解多少有点儿假装的意思。他不可能不知道杨桐的 哥哥是怎么被抓起来的,这和刀子可大有关系。杨桐的哥哥杨槐,在两年前的一个 晚上,用一把刀子刺进了村长刘珂的肚子。刘珂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才出来,从 医院出来的村长说话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他的嗓音宽阔而嘹亮,而现在,他说话 的时候总是时断时续,而且声音很小。我父亲说他的肚子没有完全补好,一说话就 会漏气——这自然是玩笑,而且这句话并不是我父亲第一个说出来的。 好了,我还是说这一家人的事儿。我说这话的时候杨槐还在监狱里关着,有人 说快放出来了,也有人说他判的是无期,一辈子都甭想出来。这家人啊,这也是一 辈子。我母亲在送走杨桐的母亲之后总会发一阵感慨,她经常来我家串门儿,临走 的时候一边哭着一边找我母亲要点儿这样那样的东西,我母亲早就被她来怕了。有 一段时间我母亲也整天在外面串门儿,天快黑的时候才进家,可我母亲前脚进来她 的后脚也就跟进来了。那样一个人,从来都不看别人的脸色,她只管说她的、哭她 的、骂她的,然后向你要些东西。我母亲会和她讨价还价,然后把一些认为用处不 大的物件丢给她。 我母亲说他们家就—个好人,还留不住。我母亲指的是杨桐死去的一个哥哥, 他是在十二岁那年死的,死在村口的那条河里。我记得他。尽管我早就忘了他的样 子,也忘了他的名字,我说我记得他,是记得他的一些事。我和他曾是同学,所以 他是不是好人我应当比我母亲更有发言权。我不觉得他是个好人,至少在他死去之 前他的好人没有长成。他总是用一种阴森的斜眼瞧人,他用图钉扎女生的屁股。我 们曾打过架,就在他死去的前—个月。他很少和人说话,我们帮五保户扫院子的事 他也从不参加。好了,一个死人的事就不再说他了,可我不觉得他是什么好人。也 许死亡会让—个人变好。 隔三差五,杨桐就会抓着他母亲的头发把她从屋里从院子里拖出来,让她哀求 和号叫。看得出杨桐对于打他的母亲越来越上瘾了,他母亲号叫的间歇也一次比一 次短。那时候,我们也不出去看了,包括那些好事的人。无论什么事时间一长就渐 渐平淡,缺少新鲜感和故事性了,只是这种平淡有时让人感到可怕。我母亲就是觉 察出平淡中的可怕来的那个人,她说这家人,也是一辈子。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啊。当然我母亲的感慨并不意味她更具什么同情心,即使当着杨桐母亲的面儿,她 也从不掩饰自己的疏远和厌恶。可是她依然要来,无论我们给她端出的是什么样的 脸色和表情。那天她来和我母亲说她要给杨桐娶一房媳妇,她说她准备卖掉家里的 那头母牛。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和父亲也在,我们并没有把这事当真,谁愿意嫁到这 样的人家,谁愿意嫁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我记得当时我父亲放下手里的碗,你家杨桐要是娶了媳妇就用不着打你了。他 打他媳妇就行了。杨桐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的尴尬来,她喃喃地说了几句什么走 了,那天,她没有张口问我们家要什么东西,包括做鞋底的破布也没要。 我们难以相信杨桐会娶上媳妇,可媳妇还真的被娶进家门了。据说那是一个四 乡的女人,我们没有看见她,杨桐的父亲早早地就把门闩上了,他说新媳妇怕见人, 过几天再来吧。有好事的人在外面喊总得请我们喝喜酒吧,我们可是送钱来的,杨 桐的父亲还是那句话,过几天再来吧。 这一家人做事总是这样,我们其实早就见怪不怪了。有人甚至怀疑,他家是不 是真的娶来了媳妇。 然而晚上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女人的哭叫,那声音明显比杨桐母亲的细嫩多了。 那天晚上,好事的人和其他好事的人悄悄地爬进了他们家院子,他们看见,杨桐的 父母把一个很瘦小的女人按在炕上脱去了她的衣服,然后两个人又捆起了她的手和 脚。据好事的人说,杨桐的父亲告诉杨桐怎样怎样可他没听明白,或者是杨桐的父 亲故意没说明白,于是那个老家伙只好先脱下了自己的裤子,趴到了瘦女人的身上。 当然这只是据说,好事的人在这个据说里叙述了太多的细节,那些细节写在纸上依 然会不堪入目,于是删除了。这里可空出一千字,也可以空出八千字。 第二天杨桐家没有开门,第三天还是没有开门。从好事的人那里得来的消息是, 那个女人一直被捆绑在炕上,她赤裸着,她的衣服都被杨桐的母亲抱走了。第四天, 杨桐的父母下地干活去了,他家的门上牢牢地挂着—把很大的锁。 我最终没有看见那个来自四乡的瘦女人,她在—个月后偷偷地跑了,杨桐的母 亲说他们全家所有的衣服都藏起来了,都锁起来了,她总不能光着屁股跑吧,她光 着屁股能跑到哪里去呢?杨桐的母亲说她值一头牛的钱,这头牛就这样跑了,往后 这日子该怎么过呀。我和我父亲、母亲听着,听着,我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 地放下了手上的筷子:她跑了是她有福。要是落到你们家,还不如死了呢! ——看你怎么说话!我母亲冲着我父亲。可她满脸的笑容,她毫不掩饰地笑了 起来。 我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我在场,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可我没见过杨桐娶来的那 个四乡媳妇,在那个月里,我去了一趟南方,回来之后她就逃跑了。 后知后觉的镇派出所终于在一天下午带走了杨桐。两天后的下午他又出现在自 己家的院子里,他的头发理过了,剃成了一个光头。闪着一股更阴森的青色的光。 一进自己的院子,他就伸出手去抓住了他母亲的头发,把她一步步地拖着,像拖一 条麻袋那样一步步地拖出了院子。 那天她没有哀求,而是一边哭着一边大骂。老的、大的、少的、活着的和死去 的,都被她骂了个遍。木头一样的杨桐的父亲也终于出来了。他抬起脚,狠狠地朝 自己老婆的肚子上踢去。这一家人是我的邻居。我们两家只隔了一栋旧房,而那栋 旧房里已经没人住了。在他家院子的外面有一棵枣树。某个傍晚我从外面回来,看 见一个背影正站在树下,往枣树上打药。他打药的姿势看上去很用力,仿佛带着一 股重重的怨气。走过去,我发现他是杨桐的哥哥杨槐,他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出来了。 ——回来了?他冲我点点头。树上净是虫子。 回到家里,我把遇见杨槐的事儿告诉我母亲,她说她知道了。她说,没见过在 院子外面的树上打药的,再说,树上也没什么虫子。 第二天中午,我哥哥家的孩子装了一裤兜的红枣兴冲冲地跑进了家里,他说是 在外面的树上摘的,一个男人告诉他,这棵树上的枣没人要了,谁摘了就是谁的。 ——那枣不能吃!我母亲从屋里一步窜了出来,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这一个狠毒的人从监狱里回来了,他回到这一家人当中了,他仍然和我们做邻 居。以后的日子肯定还相当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