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然而,新的生活并不是快乐、美好的。自从住进牛栏,我就病了一场。母亲说 我是被牛栏里刺鼻的牛粪味熏的。我不知道。我想我是吃那些剩食吃的。因为热热 闹闹的“乔迁酒席”之后,母亲舍不得将大伙儿吃剩下的残羹剩饭倒掉,将它们一 一收集在脸盆里、陶钵里、钢精锅里,苍蝇们在我家的厨房里狂欢,在有油渍的地 方盘旋,加上天气又热,那些名义上的“大鱼大肉”很快就馊了,泛着白沫。我恨 不得把肠子也拉到茅坑里去。总之,等到我的肠胃稍稍好受一些时,已经是我们住 进牛栏的第二个月了。 这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和弟弟在门口的晒谷场上玩耍起来。因为 弟弟比我小六岁的缘故,我总爱带着“欺负人”的性质逗他玩儿,比如打他一下, 拧他一把,故意惹他生气,看他怎么气急败坏地来追我……这一天也不例外,我根 本就不会去兑现游戏前讲好的某些承诺。于是他就急了,哇哇大叫,追着我跑,他 怎么可能追得上我呢?于是被激怒的弟弟手拿一根木棍,恶言恶语地骂起来了: “臭小子!兔崽子!快让我刮你鼻子!刮20下!你这个无赖!我非打断你的腿!让 你瘸着腿走路!让你讨不上老婆!让你断子绝孙!……” 弟弟从小就是一个很会骂人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正是弟弟的这一番叫骂 埋下了祸根。假如那一天,我不去惹弟弟发火该有多好……但是也很难说……你知 道,我家的牛栏与邻居村长家的房子是呈“V ”形对角的,“V ”形中矮的一端即 我家,长的一端是村长家。事实上,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因为村长家住的正是第二 生产队的队屋,而我家住的则是队屋一侧的牛栏,我们两家的房屋朝向是不一样的。 只不过生产队解散后,村长先买下队屋住进来了,他一住进来,牛自然就养不成了。 “你们赶快把我家屋后的牛栏卖掉,不准养牛了,不然我叫人拆了!苍蝇蚊子 满天飞,熏死个人!” 于是大家应该能明白,像大会堂一般巍峨矗立的村长家一侧,出现一排自惭形 秽的牛栏是合情合理的,而我和弟弟相互追赶的那块晒谷场,也不是村长家的那块 晒谷场,它们之间是有阻隔的,所以也就明白当村长突然从他家院子里冲出来骂我 们“吵什么!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午觉”时。我们当然感到很委屈,也害怕得要 命。 那是非常凶恶的声音。 虽然搬到新家之后,我对村长是产生过一丝好感的,每当在路上碰到,总要提 早站住,红着脸,在他走近时喊他一声:“村长伯伯。”他总要“哎”上一声,有 时还会问:“干什么去呢?”我于是如实相告。然而,那天他让我感到从来没有过 的害怕!是的,我们宁愿他是一个村长,因为村长身上的权力只会让大人感到害怕, 但是我的邻居穿着“三节头”皮鞋“咔嚓咔嚓”地跑到我们跟前来时,又分明是那 个“吓唬”我们度过了整个童年的赤脚医生! 他有一张瘦长的脸,宽嘴巴、高鼻梁、额头窄而平,终日穿一身旧军装。他从 我记事起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了。单从字面上看,你一定会以为“赤脚医生”是 “赤着脚的医生”。《现代汉语词典》是这么解释这个词汇的:[ 赤脚医生]chijiaoyisheng, 指农村里亦农亦医的医务工作人员。这就不难理解我们的赤脚医生为什么是穿着皮 鞋的,许多像我父亲这样的农民倒是赤着脚。 要知道,在当时能穿得上皮鞋的人是很少的,简直比瘸着腿走路的人还少。在 吴村,最早拥有皮鞋的人是一个从城里退休回村的老工人,他拥有一双“翻毛”的 皮鞋,也就是那种离帮的、表面粗糙、样子像雨靴的皮鞋。据说城里的工人每天都 要穿着这样的皮鞋去上班的,所以他们都是很幸福的人。直到几年以后,吴村才出 现了第二双皮鞋,这双皮鞋的主人就是赤脚医生。他拥有一双黑色的、矮帮的、三 节头的皮鞋,据说是他退伍那年从部队里带回来的。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记忆中,我和我的小伙伴从小就害怕听见村中央的石板 路上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只要听见这个声音一响起,我们就会条件反射般地 想到一双黑色、矮帮、三节头的皮鞋。从这双皮鞋出发,又会条件反射般地想到赤 脚医生来了,想到他手中拿着针筒,想到他怎样强行剥掉我们的裤子,掰开我们的 嘴,给我们打针、灌我们吃药……于是我们吓得号哭着四散跑回父母身边。 对幼年时期的我们而言打针是最可怕的,或许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被赤脚医 生制伏,光着屁股趴在父母的膝盖上满怀恐惧地等待疼痛从天而降的那个过程,仿 佛等待枪声响起的死刑犯所经历的也不过如此。 唉!这是我在当初那些哇哇大哭着逃避打针的日子里绝没有想到的,若干年以 后,赤脚医生会成为吴村的村长,继而,又与我们家做了邻居!他骂了我们一通还 不够,还一再追问我们:“刚才是谁骂我‘断子绝孙’?嗯?是谁骂的?”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诬赖我们骂了他“断子绝孙”,刚才弟弟明明是骂我的 ……他却不听我们的,非要我们说出刚才是谁骂了他“断子绝孙”。他见我们不肯 承认,就一手拽住一个,硬把我们拽到他家院子里去,然后让我们脱掉裤衩站在墙 根儿。 他恶狠狠地说:“你们不说出来,就一直这么站着!” 我和弟弟怕他会用针筒惩罚我们,扎我们的屁股,吓得半死,不敢把屁股露出 来,乖乖地靠墙而站,并且用手捂住还没有发育成熟的生殖器。 “不说?哼!那么是谁骂我‘瘸着腿走路’?嗯?” 弟弟已经吓得发抖,不敢哭出声音。我只好替弟弟承认说:“刚才是我骂的… …但是没有骂你,都是骂我们自己的……” “骂你们自己的?你竟敢撒谎!”村长说着,跳到我的跟前,只听“呲——滋” 一声,他的裤管被他撕到了大腿根,一条生锈的假腿突然从裤管里暴露,像一根圆 规,他指着它:“你们给我睁大眼睛瞧瞧!他妈的!竟敢在背后骂我瘸腿!人民解 放军保卫了你们这么一群败类!我真该把你们的腿锯了喂狗!……” 说着,也不知道村长要干什么,他突然恶狠狠地推开了我和弟弟捂住生殖器的 手,那架势仿佛要一口咬住它,撕碎它,吃掉它似的……我感到很害怕、很害羞, 然而,村长却没有要伤害我们的意思,看到我们瑟瑟发抖的生殖器,他就像被人点 了穴似的,我看见他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清流。 他摆了摆手,说:“你们……走吧……回去吧……” 见我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说:“我已经不生你们的气了,你们回去吧,用 不着怕我。” 说着,他蹲在地上抹起了眼泪,反而像被我们欺负了似的。 我和弟弟趁机跑回了家。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不敢出门,不敢大声说话,呆呆地等着父母回家。偶尔, 我们也为刚才的“受辱”相互抱怨,弟弟怨我不该“耍赖”,我则怨弟弟不该骂人。 最后,我们把矛头对准了村长,发誓等我们长大了,要好好儿“收拾”他。尤其是 弟弟激动得挥舞拳头,一再发誓:“到那时,我一定要把他摁在地上,让他吃狗屎!” 我第一次在弟弟面前感到无能了。因为我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即使等我长大 了,我也不敢去报复村长的,我发现我是那么怕他。 天黑时,忙碌了一天的父母回来了。他们回到家时有气无力的,连一句问候都 没有。三个人中只有爷爷相反,他一回到家就兴致勃勃地凑到闹钟跟前去看时间, 说:“哎哟,迟了迟了,迟到20分钟了。听不到了。”他说的是今天回来迟了,没 有赶上听闹钟敲响傍晚七点钟时的那七下轰鸣,他只能等闹钟敲响八点钟的时候再 听了。 吃晚饭时,母亲才看出了我和弟弟的情绪与往日有所不同,就问我们是不是跟 人打架了。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告诉家里人,下午村长突然跑来骂了我们一通, 还让我们脱下裤子站在他家的墙根儿。弟弟则帮我补充了村长撕掉他的裤管让我们 看他的假肢的情景。 母亲听了,用筷子使劲地搅拌碗中的米饭,对父亲说:“你去问问,咱家的孩 子在自家的晒谷场上玩儿,碍着他什么了?” 父亲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吞饭。母亲一把夺下父亲手中的碗,又要让父亲去问。 父亲失去了手中的碗,只好抬起头来看母亲,一脸为难地说:“是村长治好了阿逮 的痢疾……小孩子的事儿,问个啥?” 母亲说:“他为阿逮治痢疾没有收钱吗?他的腿是为阿逮废掉的吗?你不敢去, 你就说出来!村长又怎么啦?村长就有权不让孩子玩耍了?” 父亲嗫嚅着,身体微微发抖:“哎,哎,你别让人家听到了!” 母亲“哐啷”一声,把碗摔碎在地上:“我一不偷二不抢,我怕他个屁!我要 让他知道我们陈家不是好惹的!” 父亲见母亲动了真格的,再也不敢吱声了,只好冲我们吼:“你们两个不争气 的东西!还不快去拿扫帚扫了!以后给我记住,不该你们骂的话就别骂!听到了吗?” 我和弟弟低着头,放下筷子,赶忙向屋角的扫帚跑了去。我们都没想到母亲会 发这么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