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多少年来,这样一些念头总是折磨着我:是我救了父亲一命,还是我害了弟弟? 是我成全了弟弟,还是父亲本不该继续活下去?或许,母亲是对的……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那么遥远!一个要将亲生儿子拿去做交易的父亲,是该 杀的,但,一个拿起菜刀企图亲手宰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又是可怕的……我陷入了 深深的情感危机,家,变得像一座地狱!我简直不敢回想母亲蹲在水缸下面,举起 菜刀矫正刀锋时的情景,当她举着菜刀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时,她笑得多么怪诞、狰 狞,母亲,她还是那个喂我糖水喝的母亲吗?!…… 从那时候起,我不想回家,逃避回家,说不清是因为害怕母亲,还是憎恨父亲。 可是在学校,我又要受到同学们的嘲讽,人们指着我的鼻尖儿用一些我不愿复述的 词汇讥笑我。他们知道我家的所有底细。我是孤独的。我常常在外公的窝栅里睡觉。 外公那时候在一座瓦窑做工,我就背着书包去瓦窑找他。瓦窑里只有一个叫“老四 头”的光棍和外公守夜。我爱看瓦窑中熊熊的炉火,烧到最后,瓦坯子就像黄金一 样亮澄澄的。很远很远,都能闻到瓦坯子烧“化”了的气味。这种泥土挥发的气味 在夜里闻起来尤其浓郁。 “老四头”是一个有趣的人,他每晚都要练拳。天冷了也赤着膊,在瓦窑的辉 映中伸胳膊蹬腿,蹦来跳去,像一只蚂蚱。那时候的我对打拳的人是崇拜的,我总 是安静地看他打拳。但我不喜欢听他的下流话。大概所有的光棍都是那种不能安静 下来的人,一旦安静下来,就会想到女人,一旦想到女人,就会满嘴下流的念头。 于是外公不停地安排他干活儿,安排他练拳给我看,希望他把身体内所有的力气都 发泄掉。那样子,他就没有力气想女人了。可是“老四头”却永远想着女人,想得 难受的时候,会在万籁俱寂的山谷里发出野兽般的号叫。或许,只有老天爷知道 “老四头”的痛苦。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妈妈就托村里的同学捎来口信,要我务必回家 一趟。事实上,家虽不和睦,我还是想家了。更何况我每天都担心家里还会发生什 么不测的事情。果然一回到家,母亲就哭着说,弟弟在村长家治好了额头上的刀伤 后,不愿意回家了。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他不认母亲了,喊他也不应,亲他也不 理。阴差阳错,这倒正中了父亲的意。 原来,这段时间弟弟在村长家疗伤的过程中,居然被村长夫妇用那“吃也吃不 完的肉”收买了,这对陈家而言——至少对我和母亲而言——是一种侮辱。 我安慰母亲说:“妈,别哭了,我会把阿龙要回来的!别哭了!” 母亲却还哭,说阿龙待在村长家,是他自己愿意的…… 此刻,看着母亲那六神无主、无所依靠的样子,我的内心不知有多么复杂…… 我陪着母亲向村长家走去。 天还没有黑,村长家的屋里已经亮起了电气灯,亮得很。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弟弟演变成村长家“儿子”后的样子:只见他大模大样地坐 在大圆桌一侧,两只袖筒撸得老高,微仰着头,在刺眼的灯光中“暴晒”他额头上 的伤疤,足足有一根手指那么长,粉嘟嘟的,就像老屋上新筑的屋檐。他没有看见 我,正认真地吃着半只鸡。那半只鸡的一条腿挣扎在弟弟油乎乎的手掌和牙齿之间, 油水滴在他的领口上,湿了一片。他的衣服是新的。 而后,我又看见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因为双手都未摆到桌面上来的缘故,就 像一只刚刚探出水面的乌龟。看见我们来,他的头又矮下去许多。村长夫妇纡尊降 贵地看着我们——来自他家隔壁的不速之客——微笑。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四个人,竟不知道是先发火,还是不发火,因为道理是没 有什么可讲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我终于骂了一句:“去偷别人家儿子的贼!不要脸!” 我看见刚才还笑眯眯的村长夫妇笑不起来了。他们离开凳子站了起来,有些词 不达意地说:“阿逮,阿逮娘,来来来,吃过饭了吗?我们等着你们吃……呢。” 我刚想说,我才不要吃你们家的狗食!母亲那边却先哭开了。母亲是个没有出 息的人,没有战胜敌人,就先想着战利品了。她是跳着跑到她的儿子那边去的,从 背后抱住了儿子的脸,母亲说:“阿龙,跟妈妈回家吧!妈妈等你回家天天等到天 亮,你就可怜可怜妈妈吧!” 我看见阿龙被妈妈捂得很难受,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他“刺溜”一声钻到了 桌子底下,大声说:“妈妈会杀人!妈妈会杀人!妈妈是个杀人犯!” 听到弟弟这样叫唤,母亲就像被人狠狠掴了两个耳光,差一点儿瘫倒了,她扶 着村长家的墙壁,哭着说:“阿龙,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求你原谅我……如果你 愿意,你也在妈妈身上砍上两刀吧……那样子,妈妈的心……妈妈的心不会这么难 受……” 弟弟却始终躲在桌底下,不出来。 短暂的沉默中,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母亲哭了一会儿,就晕晕乎乎地俯 身去拉弟弟,但由于弟弟离我近,弟弟的手倒是被我先抓到了。我叫了起来:“妈 妈!弟弟在这儿呢,被我抓到了!” 我可没想到弟弟已经彻底变了,这个兔崽子!他抱住了桌子的腿,死活不出来, 还死命地咬了我一口。我“哎哟”一声,火气腾地冒上来了,我蹲着去踢他,真想 踹死他!踹死这个王八羔子! 弟弟终于被我踹中了一脚,滚到一边,他痛苦得叫了起来:“爸爸!——爸爸! ——救我啊!”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我和母亲没有想到的:当弟弟躲在桌子底下 呼唤他的“爸爸”时,第一个应了他一声“哎”的人,竟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 是村长——那个曾经让我们胆战心惊的赤脚医生!而他的亲生父亲却嗫嚅着嘴唇, 不敢答应! 我的母亲不是一个聋子、瞎子,她跟我一样,在同一时间亲眼目睹了这不可思 议的一幕。她冲了上去,狠狠地掴了父亲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我的父亲一动 不动地站着,任母亲打…… 母亲哭着问他:“你这个畜生!畜生!你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为什么呀?” 父亲低着头,鼻血流到了他的嘴角,浑身颤抖……我的弟弟则躲在村长老婆的 怀里,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