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那一天,害怕爷爷死去的无以名状的恐惧教我忘却了对村长的仇恨,我疯了一 般捶打村长家的院门,没命地哭喊着,救救我爷爷!我爷爷就要死了!我已经不管 那么多了,只想教村长来救爷爷…… 不一会儿,村长背着医药箱来到了我家。这时,爷爷昏迷了,喉咙里发出如雷 的鼾声,我真以为他是睡着了,很后悔叫来了村长。村长却如临大敌,解开了爷爷 的衣领、裤带,将他侧过身,教我将爷爷的嘴掰开,然后他伸手进去往外拉爷爷的 舌头,爷爷的舌头拉出来以后,爷爷的嘴里流出来许多黏糊糊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爷爷睁开了眼睛。可是,他不能动,更说不出话,只有眼袋上的 肉抖个不停。他的眼睛里不停地往外淌着浊黄的液体。这时候,母亲不知从什么地 方赶回来了,母亲问村长要不要把爷爷送到汤溪镇医院去治疗。村长说,爷爷中风 了,脑血管破裂,这病发病急变化快。去医院的话就怕路上颠簸震荡会加重出血, 死在路上。 母亲六神无主,一味地央求村长一定要救爷爷。也不知道村长是真懂还是假懂, 接下来他将爷爷的头部稍稍抬高,用冷毛巾敷在爷爷的头部,用一些针在爷爷的身 上刺人又拔出,还用一只罐头瓶在针刺部位上拔罐,忙了半天,爷爷似乎睡着了。 或许他没有刚才痛苦了。 村长说,我爷爷中风其实早有了征兆,如果今天不是我发现得早,爷爷的舌根 再下坠一寸,堵住气管就死了。 爷爷就这样不省人事地躺在太阳底下,直到天快黑了,爷爷才被大伙儿小心翼 翼地抬到了床上。这时,我家挤满了听到消息赶来看我爷爷的本家,村长除了将爷 爷的四肢像打开一把生锈的戒尺一样扳来扳去,嘴巴一直没有闲着。他对我的本家 说,其实自从阿龙住到他家,他就一直想带阿龙回家来看爷爷,又怕我们不欢迎他, 所以一直没有过来(此时阿龙就坐在爷爷的床榻前)……以后啊,我们都是一家人 了,阿龙的爷爷也就是他的干爹,他会天天过来照顾爷爷,为他做一些必要的康复 治疗。 我的母亲不知出于感激,受了感动,还是村长的话触碰到了她的伤心处,她啜 泣起来。村长逮住这个机会,又说了一些好听的话。 后来的日子,村长没有食言,他几乎每天到我家来给爷爷做护理与治疗。 爷爷中风后,左侧身体不能活动,语言功能丧失,村长除了给他做针灸、拍背、 按摩,还对他进行必要的运动训练,以防止肌肉挛缩关节变形。一旦爷爷身上出现 褥疮,他就用他家的电气灯烤干患部,涂抹紫药水。有时候,他还带一些补品喂给 爷爷吃。奇怪的是,爷爷虽然半边身子不能动了,他却特别能吃,一小会儿就饿。 一天能吃六七顿。又由于爷爷长期卧床肠道蠕动减慢,常有便秘,拉屎成了最大的 难题。我父亲是没有耐心侍候他的,他恨不得用棍子把拉不出屎的爷爷揍一顿,母 亲又是女性多有不便,于是情急之下母亲不得不叫村长来解决爷爷的排泄问题。 现在,因为爷爷的病,我们两家又像以前那样走到了一块儿,仿佛这中间不曾 发生过矛盾与纠葛。至少村长的存在给我们家带来了实在的好处,更重要的是,逃 跑的阿龙终于开始认母亲了,每次回来照旧喊她“妈”,这样的结果叫母亲很满足。 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尽管爷爷中风与我扬言杀人有关,尽管在 这件事上村长帮了我家的忙,可是每次看到村长来我家为爷爷翻身、按摩、打针, 我并没有感激他的意思。相反,我认为这是他欠我们的,我照旧不跟村长讲话,他 一到我家,我就跑出去,或者他叫我名字我不答应。晚上,我仍把三角尖刀放在枕 头底下睡觉。我知道,我没有勇气去杀人,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与刀为伴……我想 总有一天,村长老了,我长成小伙子了,我会把弟弟要回来的。等到那一天,我也 要剥掉他的裤子,叫他站在墙根,在刺骨寒风中,用带刺的荆棘条抽他…… 然而,日子过得如此缓慢,仿佛我们是在一个怪圈之中打转,谁都不能从中解 脱。最终,我的一次心血来潮的报复,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我记得那是在爷爷中风数月之后,有一天,我照常背着书包去井下村上学。正 值谷雨时节,天气正在变得炎热,金塘河畔草木繁茂,谷类作物茁壮成长。可是, 由于我的父亲一直不问家里的农活农事,母亲又不懂得预防水稻的病虫害,我看见 我家插下不久的稻秧螟虫飞虱兴风作浪,叶子如同白癜风病人的皮肤惨不忍睹。而 离我家稻田不远的地方,在村长家的稻田里,父亲帮他家插下去的秧苗绿油油一片, 风吹过,绿波荡漾。我出于报复心理,随手从路边抱了一些乱糟糟的麦秸秆扔进村 长家的稻田里。还把他家稻田的排水闸打开了。 那一天我在惶惶不安中度过。可是,临到黄昏,当我从井下村放学回来的时候, 我看见我早上扔进去的那些麦秸秆已经被人清理出来了,村长家的稻田里重新蓄满 了水。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这一切,心里异常地难受,比被人反击了一个巴掌 还要难受许多。我咬住嘴唇,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之后又返了回去。我看看四周无人, 就把他家稻田的排水闸重新打开,扔得老远。我觉得意犹未尽,又跳到他家稻田里 把稻秧拔掉了许多,后来实在担心被人看见了,我才一路小跑,跳到小溪里洗净了 手和脚,回了家。 此时,晚霞映照寂静的山林,当我鬼鬼祟祟地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看见村 长坐在我家的八仙桌旁……那一刻,我的小腿肚一阵抽筋儿,吓得站都站不稳了。 我有一种预感,我要完蛋了。我不知道该逃跑,还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回家。就 在我犹豫之际,村长已经站起来往门外走来,我的父亲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我慌忙 跳入一个柴垛匿藏其中…… 我听见村长很响地咳嗽一声,说:“阿逮他还没有回来你就跟他说,这样的恶 作剧小孩子不要做,如果他捣乱的恰恰是别人家的田,就麻烦了。” 我听见父亲低声地答:“村长,对不起,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会收拾他的!” 村长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说:“这事就算了吧,你也不要打他,阿逮还小 不懂事,等他再大一些,就不会这样做了!” 说着,村长走了。父亲站在柴垛旁,大概是等我回家。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心里急剧地活动着,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差不多绝 望了。这时候,如果不是柴垛里有一只老鼠蹿到了我的身上,就算等着揍我的父亲 发现不了我,我也会被内心的恐惧、矛盾、无助折磨而死的。这样的处境就像在经 历一个不能醒来的梦,是那只老鼠的出现让我在梦里情不自禁地尖叫了。 于是,一切犹犹豫豫的逃跑的打算,跑回去把那些刚刚拔掉的稻秧重新种起来 的打算,还有胡乱编造的恶作剧的理由,在这个瞬间失去了它的意义。因为在我尖 叫的时候,父亲已经警觉地转过身,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父亲发现了我,我还没有 作出反应,他就一个箭步,一伸手,抓住了我的头发。 “狗娘养的!你、你干的好事!你、你气死我了!”他恼怒地叫唤起来,声音 响得像打雷一样。 就这样,我的父亲抓住了我。我被他拖着,拖出了柴垛,我感到头皮离开了我, 痛得只想跪下来。我哀号着:“放开我!放开我!干什么?”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兔崽子!早上是不是你放了稻田里的水?嗯?!” 我趁机挣扎起来,想掰掉他的手,但是掰不动。父亲的手指甲仿佛抠进我的脑 壳里了。我大喊大叫着:“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 父亲见我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把我的头摁在牛栏的墙上,然后恶狠狠地将它 往前推了一下,头磕在墙上,墙上的每一颗沙砾,此刻就像一枚枚铁钉,痛得我直 打哆嗦。 “你、你不承认……我揍死你!——” 最剧烈的一波儿痛苦过去后,我的额头上渗出了血,滚到了眼睛上,我扭身哭 吼道:“你这个汉奸!走狗!你就是对自己家里人厉害……你是村长家里的一条狗, 看门狗!你有本事……别拿自己家里人出气!……” 父亲的一只手摊开着,仿佛抡过来一把铁铲,掴在我的脸上……我听见父亲阴 阳怪气地说:“孽障!你说什么?你竟敢讥笑我?我要你的命!” 父亲说着,又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我躲闪着,竟然一点儿不知道害怕了。我朝 他吐唾沫,还用比刚才更难听的话骂他,包括用“癞头皮”、“秃子”、“红灯笼” 之类的称谓中伤他。父亲听了气得直翻白眼,他的头皮就像当初第一次打狗时那样 变得苍白、苍白了。 他喘着粗气对我说:“你个不孝子……我养你……你给我添乱子……我现在没 有心情跟你计较……今天,就算我求你一件事!跟我到村长家认错去!” “我不去!我不去!我死也不向瘸子认错!” “没大没小的畜生!你今天是哪根筋痒痒了?还想挨揍吗?!” 父亲说着,拧住了我的耳朵,直接将我往村长家的围墙那边拖,我赖在地上, 他拖不动,他就踢我,我抱住头,任他死命地踢,一下,两下,三下……他每踢一 下就问我你起来不起来?我说我不起来。他就转身去柴剁上拿棍子,我瞅准时机, 想跑,可惜我没跑几步,就被父亲追上了。只一下,我的脊梁骨就像断了一样疼, 我趴在了门口湿漉漉的泥土上。 “你个不孝子!你到底去不去认错?!” “不去不去!就不去!” 父亲就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被他从地上提起来了,我的喉咙仿佛被一根猩红的 绳子勒住了,我难受得要命…… 我最终被父亲拖到了村长家。 只是,我到了村长家也没有认错。父亲拿我没办法,只好放我回来了。我回到 家,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那把已经快要被我磨断了的三角尖刀……泪水,无可遏止地 流出了眼眶。我知道我想干什么,我走出房门,我的心一阵痉挛……我清楚自己, 虽然13岁了,但我还从来没有杀死过一只鸡…… 我拿着刀,一屁股坐在了门槛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