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在我和加亮分手不到一个礼拜,我的那个同学匆匆跑到我这里,告诉我加亮 死了。 我们走在霓虹灯闪烁的大街上,在街角还有残存的没有化掉的冻雪,在一个十 字路口,一辆载重卡车呼啸着驶过。我打了个趔趄,机械地朝那同学要了支烟。同 学拢着手帮我点上。烟在我的手里颤抖着。我似乎并不感到悲伤,只是觉得眼前一 切都恍恍惚惚,红绿灯在眼前明灭,好像什么都不是真实的。我们穿过这个十字路 口,走到一个相对暗一些的人比较稀少的街道上,我断断续续地听着同学在讲着加 亮的弥留之际,似乎是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加亮在前天就已经处于一种谵妄状态, 早晨天还没亮就开始不停地咳嗽,大口吐血,并一直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同学是 在中午前赶到的,他去的时候,加亮好像忽然起死回生一样从床上爬起来,整个脸 都充盈着血色,他忽而疯狂大笑,忽而低低哭泣。他把那本圣经拿到手里,以凌厉 之势一页一页撕下来,扔在脚下,不一会儿脚下就堆满了纸片。他的妈妈哆哆嗦嗦 地蹲下来,一页一页的捡起,加亮又从他妈手里夺过,又不知从哪里掏出的打火机, 把手里的纸张全都点着了。火照着加亮那张苍白的痉挛的脸,如同一个罪犯。那同 学看到加亮在狰狞的笑着,他赶快从加亮手里夺过那燃烧的纸张,扔在地上用脚踩 灭。加亮抢过整本圣经,用打火机试着要把整本书点着。那同学又夺了过来,把书 扔在一边,并把加亮死死抱住,按到床上,用身体压住他,加亮挣扎着,过了几分 钟才不动了。那同学这才起身。看到加亮好像已经昏迷过去了,加亮的母亲已经吓 傻了,嘴里不停说着“孽障”,哆嗦着和他一起把加亮弄到床上躺下,并盖上被子。 加亮似乎睡着了,呼吸也均匀起来。我听着那同学的叙说,并不停地朝他要烟, 等我们把这条街快走完了,他才说完。加亮是昨天死的,他的母亲给那同学打了电 话,说后天出殡。我们在一个街口分手了,“再见!”我一边快步走过横道,一边 朝那同学大声喊着,并把剩下的半截烟扔到地上一脚踩灭。再见,加亮!我心里说, 我抬起头来,前面是斑驳的、森然林立的楼群。 出殡那天倒是个好日子。天气晴朗,送葬的人除了我和那同学,只有加亮的不 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几个寥寥可数的亲属,拉拉杂杂的,在早晨的阳光下,每一个 都显得有些疲沓不堪。他们站在外面,麻木不仁地等待着。我又一次进入加亮那间 已经有些熟悉的小屋,在熹微的晨光中,他妈妈坐在加亮的床上,那松散的白发几 乎低垂到肩头。屋子里倒并不显得凌乱和拥挤,加亮的一张黑白照被放在一个旧镜 框里,挂在对着窗子的那面墙上。早晨清凉的阳光照着他那年轻的面容,恍若昨日, 而他的笑是那样的隐秘,没有忧伤,也没有喜悦,只是一种偷窥似的狡黠。那大概 是他对我们的世界的一种远远的注视吧。照片下面是一张桌子,点着香。烟雾袅袅 升起,加亮就这样隔着烟看着我们。我在加亮的照片前鞠了两个躬。老人把一个信 封交到我手里,说这是加亮临死时亲自吩咐一定交给我的。我把它紧紧抓在手里, 好像那是一个灼热的生命。九点钟左右的时候,终于来了辆白色面包,我们坐了进 去,车摇摇晃晃地在乡村的土路上启动了,扬起一阵灰尘,颠簸着开向远处——那 个有着巨大的烟囱的地方,在那里,加亮将变成黄色的烟缕,一缕缕飘向微蓝的空 茫的天空。 我从火葬场回来后,就连忙从怀里掏出那信封,抽出信展开—— 咪咪: 我这样叫你你不会生气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还住在原来的那里了, 不过,这没关系,如果你收不到,我想你也会感应得到,如果你感应不到,那我就 罪不可赎了,而这未尝不是我希望的呀。我想我在地狱里赎罪,扛着沉重的石头, 迎着风雪,洗涤我的灵魂。我感到你就在我眼前。毕竟,我将不久于人世,这是我 知道的。在这弥留之际,我的眼里经常闪过你青春的影子,你还是那样的年轻,温 柔,美丽,像人们说的,永远停留在十八岁,永远让我怦然心动。哦,我的咪咪, 亲爱的姑娘,允许我这样叫你吧!在这最后时刻,只有这样的疯狂的呼喊才能唤起 我依然活着的感觉,以一种拥抱般强烈的感觉活着,然后死去……我也不知道为什 么你的名字这么让我迷狂,仿佛带着你唇边的气息,仿佛春天的风暴席卷而过。我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只要闭上眼睛,那些日子就清晰地在我的眼前流过。 我们在家乡,在那座安静的小城,在黄昏的僻静的街上,一遍遍走过。我还记 得你问的那些幼稚的问题,记得偶尔我的手碰到你的手时的那种感觉,我也曾轻轻 拢过你被风吹散的头发。哦。那种美妙的战栗。在我家,曾经灼热的望着我,那眼 神至今还让我的心颤抖不已。 那是怎样的夜晚哪。我疯了。我不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兄长……我劫掠了你! 多么痛苦,多么欢乐和酸辛……我想这信多半到不了你手里的,可我依然要写 下去……你唾弃我吧,我是罪人。可他们没有资格侮辱我……无论怎样,我比这些 利欲熏心的人圣洁。况且,我心里明白,你未必真恨我,甚至你还可能后悔呢!但 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我知道,你是恨我的,哎,我愿意为你受这折磨。你是 对的。 我在那里面思念你对着窗口,你就是我惨淡的阳光。念着你的名字,让我心里 好过。 我甚至皈依了基督教。我读圣经。可我依然找不到你。你在哪里,姑娘!这样 的字眼让我陌生,那不是你。你是那么的忧伤……我真的疯了!我要沿街乞讨,用 卑微的阳光洗手,用疾病洗涤心灵。我多少次呼唤你的名字,那名字让我心口发疼 …… 不说了……多么好啊,我真的病了,我又一次梦到你原谅了我,我跪在你的怀 里哭泣,你抚摸我的头发叫我孩子,哈,我醒来后发现只有我自己,蜷缩着,在冬 夜里瑟瑟发抖,你依然遥远……我衰弱无力,我的头,那样的蓬乱,如同野人。你 照亮我吧!这一次真的答应和我好了,因为我已经就要告别这尘世。我曾过着怎样 寄人篱下的日子,遭人蔑视,白眼,在那地狱般的城市里,从一个角落被驱赶到另 一个角落,我见惯了人对人的欺压,那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群是怎样喘息着生活, 心意渐渐麻木,每个人都被绑在这台庞大的机器上,为它的运转做奴隶。我却要走 了,离别这没有人性的世界。可是没有你的原谅,我怎么能好好地走掉呢……因此 我写信给你,并假想你能收到……原谅我!照亮我!诅咒我!怀念我,忘记我!别 了,真的,这次可是真的……别了。 我站在书架旁,默默地读完这信。我茫然地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来,这是一本 竖排的没头没尾的老书。我下意识地打开,想把手里的信夹进去。可这时,却有一 张照片从书中悄然落下……我弯腰捡起。那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里面,少年 时代的加亮和我,正用孩子那清澈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和这间从拉严的窗帘缝隙里 透进暗淡的阳光的屋子。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这春天强烈的阳光透过空气里 的烟尘照射进来,照着我的脸和手里的照片。我感到有什么在我的胸口里梗住,却 又吐不出来,我的手有些微的颤抖。这是个美好的早晨,是的,窗前的街道上是流 水般的人群和滚滚的车轮,生活还在继续。 再见,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