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玉翠开的酒馆宛若绚烂的烟花,只有在夜晚时才绽放出妖娆的妩媚。所以, 白日里,马玉翠几乎都是坐在吧台的后面打盹。露出的半截身子,如一幅镶在相框 里的老照片。 短发女人撩开沾满油渍和苍蝇屎的塑料门帘子时,惊动了吧台后面打盹的马玉 翠。她眯缝着眼睛打量进来的短发女人。短发女人趔趄地坐到靠窗户的桌子前,肩 上的背包也倾斜着滑落到另一把椅子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 “给我下碗面条吧。”短发女人有气无力。 马玉翠粗哑干涩地“哦”了一声,随着吊眼梢不停地往上跳动,高颧骨上的蝴 蝶斑仿佛要振翅飞起来似的。她扭头冲里屋吆喝,“三儿,煮碗热汤面,再打两个 荷包蛋。” 一阵刺耳铁器的刮磨声乍然响起,短发女人不由得打个哆嗦。“嘻嘻,你可真 不禁吓。我家的排烟机没叫油,耍小性子呢。”马玉翠端来一碗热水,“先喝碗热 水,我放了两大勺白糖。” 短发女人接过水碗,贴着碗沿噗噗地吹了几下,就吱溜吱溜地喝起来。马玉翠 撇了撇嘴,又嚓啦嚓啦坐回吧台里。她懒洋洋地抽出一支老巴夺点着,用力地吸一 口,嘬着嘴饶有兴趣地往出吐大大小小的烟圈。一看这个女人的苦瓜脸,就知道她 不是跟婆婆怄气,就是被男人打了。弄不好是被野女人占了窝,还被人家赶了出来。 这年头,男人都吃腻了家常饭,想方设法出去打野食儿。过足了烟瘾,马玉翠就觑 着眼睛望房笆。 落日噼里啪啦地烧红了半边天,碎金子似的霞光也反衬到窗玻璃上。短发女人 鼻翼两侧的水泡,宛若蚂蚁泛起的浮土。她很后悔,在小岭时没买两包维C 银翘片。 短发女人渴极了,她很想再喝一碗糖水。她望向吧台,马玉翠正对墙上的一面镜子 往脸上扑粉。粉扑宛若没头的苍蝇,在她手里上嘬一口,下咬一嘴。马玉翠葱绿色 衣裳的外面套一件玫粉色的马甲,看来,这个女人不只脸上长着蝴蝶,穿着也如同 一只花蝴蝶。难道这个女人以开酒馆做幌子,干着勾引男人的勾当?短发女人知道 这附近不但有煤窑,不远处还在建高架桥。她瞟一眼对着镜子擦胭抹粉的马玉翠, 女人若是能活下去,谁愿意让男人糟践身子。短发女人的眸光里闪出泪花。 又是一串刺耳的吱嘎声,排烟机停止了呼呼的转动。一个剃着光头,袒露着白 花花肚腩的男人从后厨咚咚地走出来。他把一个白底儿蓝花的大海碗砰地蹾在桌子 上,口水也扯着黏涎滴落下来。 短发女人微皱了一下眉头,又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鼻子,一股猪油的香气扑入 鼻腔。 “吃吧,我家三儿最会煮热汤面,放的‘后老婆’猪油和葱花,可香了。”马 玉翠喜滋滋地说。 短发女人显然没弄清楚女人说的“后老婆”油是什么东西,她探寻地看着蓝花 大海碗。碗里除了挂面和两个莹白的荷包蛋,浮面上还飘着细碎的葱花和一层大大 小小的油珠。短发女人明白了,所谓的“后老婆”油就是出锅后放的猪油。她急不 可耐地夹起一个荷包蛋,一口咬下去,金红色的蛋黄就裸露出来。 “哈哈,她比咱家老黑还能吃……”站在桌前的三儿突然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短发女人羞愧得红头涨脸,她抬头瞄一眼马玉翠,女人也呵呵地乐着。三儿笑 过之后,就抓耳挠腮地看着吧台里的马玉翠。短发女人瞥一眼三儿,难道他俩是一 对野鸳鸯?厨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而女人怎么说也有三十七八了。看情形厨子 不该是她男人,可这年头,尘世上的事说不准也琢磨不透,公爹还爬灰呢。有钱的 女人养猫养狗,养个小白脸也不稀奇。短发女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男女。 “我要摸咂儿。”三儿咚咚地走到吧台前,可着嗓子冲马玉翠喊。 短发女人愣怔地眨巴着眼睛。马玉翠也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柔声细气地说: “三儿早就戒奶了,听话,先把老黑喂了,喂完赶紧睡一觉。一会儿下四点班的人 就都上来了。” 三儿气咻咻地噘起了嘴,转瞬又乐颠颠地喊,“喂老黑去喽,喂老黑——”三 儿含混的声音被绣着金鱼荷花的布门帘隔开了。 “喝口呗,正宗的高粱小烧,也有瓶装的。后厨还有昨晚剩的芹菜炝花生米, 红烧肉炖干豆腐,下酒正好!”马玉翠粗哑干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梁上绕了一圈, 才咣当一声砸在短发女人的耳朵里。 也许是被叫三儿的厨子吓着了,短发女人癔症般地摇头。 马玉翠先是抻着长脖子“哦”了一声,又撇着嘴说:“啧,一个人吃饭,不喝 一口多没劲,又不收你钱。”她说着话,就嚓啦嚓啦地走到后厨,把一盘芹菜炝花 生米和一碗红烧肉炖干豆腐端上来。红烧肉的大碗里,凝着一层黄白色的油。 短发女人回过神儿,她猜想这个叫三儿的厨子脑子少根弦。女人活着真不容易, 嫁不着好男人遭一辈子罪,再养个傻儿子就更没有消停日子了。一大海碗热汤面, 吃得只剩下点汤水。短发女人肚子有食,心就不那么慌了。她盯着桌子上的酒杯出 神,活这么大还从没喝过酒。小时候,舔过爸的酒杯,被辣得抱起水瓢咕嘟咕嘟地 喝凉水。想起死去的父母,短发女人的眼眶又湿润了。她端起酒杯,试探地放在鼻 子上——辛辣的味道宛若游走的魂灵,倏忽间就钻进了她的鼻腔——她“哈欠哈欠” 打起了喷嚏,鼻涕眼泪也趁机溜出来。她擤了一把鼻涕,不甘心地用舌尖儿舔了一 口酒,舌尖儿一阵麻酥。她咧了一下嘴,使劲地揉着被辛辣刺激得发痒的鼻子。 “啧啧,你可真挑剔,那么可口的烧酒咋像喝药?秋风凉,喝两口舒筋活血还 治感冒。”马玉翠上挑着修饰得如同柳叶的眉毛,伸手啪地拉亮电灯。 电流“吱”地一声响起来,莹白色的灯光刹时就把灰突冷清的酒馆照得一片温 暖了。短发女人瞄一眼马玉翠,她发现灯光下的女人不那么黑了。究竟是刚才扑的 粉,还是多情的灯光起了作用?她顾不上多想。短发女人抿住嘴唇摇晃着酒杯,呈 微黄色的酒如同黏稠的浆液,被她摇晃出月色般的光晕。她终究还是没禁住月色的 诱惑,壮士般地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再喝一口——泪水就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簌 簌地落下来…… “嘻嘻,这就对了吗。女人就算死了男人,也不能断酒啊。没烧酒暖着,别说 身子冷,连心肝肺都冰凉。”马玉翠颧骨上的两只蝴蝶又忽扇起翅膀。 短发女人感激地看了一眼马玉翠。 马玉翠上挑着眉梢,点着一根烟,她在烟雾后面窥视着短发女人。看她的穿戴, 不像城里有钱借酒消愁又矫情的女人。看样子,她一定是摊上啥大事儿了,否则, 她也不会只身到这荒郊野外的酒馆里喝酒。马玉翠莫名其妙地心疼起短发女人来。 她仇恨城里人,特别厌恶城里的女人。若不是为了挣一条活路,这辈子说啥也不会 开酒馆。她对酒馆的讨厌程度不亚于对城里人和黑乌鸦。马玉翠管乌鸦叫黑老鸹, 她认为黑老鸹是自己的霉头,只要听到黑老鸹的叫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还“呸 呸”地吐口水。酒馆后面有一片杨树,黑老鸹在杨树上絮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窝。 每次,马玉翠到后院解手,都冲着被污浊空气熏得黑黢黢的杨树吐唾沫。系上裤带, 她便冲着圈里的老黑呵呵地笑,告诉老黑下辈子还做他的女人。听她的口气,她把 黑猪当男人了。老黑占便宜似的朝她哼唧着拱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