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马玉翠从里间走出来时,短发女人的酒已经见底了。马玉翠满眼水色,颧骨上 的蝴蝶斑也散发着红晕。短发女人便知道女人刚才的经历了。 马玉翠呵呵地笑了,“一人喝多没意思,我陪你喝一口。” 马玉翠的话音刚落,黑脸男人撩开门帘走出来,“少喝啊,我去窑上看看,今 晚不能回来。”黑脸男人边走边系上衣的纽扣。 “别忘了,明天去小北岭买十斤干豆腐,冰柜里只够两天的了。”马玉翠给短 发女人倒满了酒。 “我喝不下了。”短发女人舌头打卷。 “啧啧,喝酒就跟男人睡女人似的,哪能有够。”马玉翠撇了撇嘴,又去后厨 拿来一个小碗、一沓干豆腐、四棵大葱、几只火烤的干辣椒和一袋黄豆酱。她把酱 袋咬一个豁儿挤到小碗里,又把蘸着黄豆酱的大葱卷到干豆腐里。她心满意足地吃 起来。短发女人却掰了一块烤辣椒,放到黄豆酱碗里。她不爱吃酸菜汤里的烤辣椒, 酸菜汤里的烤辣椒软塌得失了糊香的味。只有蘸酱吃才又脆生又香。马玉翠上挑起 眼角,颧骨上的两只蝴蝶又舞动了起来。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短发女人,这个女 人也就四十出头,可她却憔悴得像五十岁的女人。眼角细碎的褶子足以说明她过得 不省心。 “你男人可真疼你。”短发女人抿了一口酒。 “我男人死了。”马玉翠下意识地瞭了一眼窗外,“我男人死之前给我买了好 多漂亮的衣裳,只可惜,我天天窝在这荒郊野外。再说,我穿上他也看不着了。” 马玉翠抖搂着衣襟。 短发女人咧嘴笑了笑。她也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黑脸男人早已没了影踪。 马玉翠吃完干豆腐卷大葱,就笑吟吟地端起酒杯,说:“酒是好东西,能勾男 人的魂儿也能熨帖女人的心,我只要想我家男人了就喝一口,他就来和我说话。他 这人一根筋,活着死了都对我好。” 马玉翠为三儿追讨医药费的路极其艰难。她去了几趟小煤窑,却连人影都没见 着。后来,她就干脆日夜蹲守在煤窑上。每次去的时候都带上三天的干粮和水,吃 完再回家歇上一宿。去小煤窑要走三十多里地的山路,若是运气好,还能搭个顺路 的驴车。有一次,马玉翠刚拐上山道就搭上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后面驮着两个大筐, 马玉翠只好把双脚放在筐里。柳条筐上粘着斑驳的绿色汁液,她猜想这个男人是贩 卖山野菜的。到了小煤窑,骑摩托车的男人双脚插在地上,马玉翠下来就直奔小煤 窑。 “你站住,让我干一次,往后我还驮你。” 马玉翠被男人的眼神吓住了。钻山沟的男人都野性凶残,荒郊野外被他毁尸灭 迹都没人知道。马玉翠撒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男人拽住了。马玉翠料定逃不 出这个男人的手掌心了,她灵机一动地瘫坐在地上大哭——她说不是不愿意陪他, 而是自己那个死鬼男人在窑上挖煤时找小姐,染上了脏病。死鬼男人把脏病传给了 她,就被坍塌的煤窑砸死了。没钱治病,只好在家炕上天天跷起大腿让太阳晒,没 想到却招来一群又一群的苍蝇。别说大哥干一次,就是看一回都得恶心地吐上个十 天八天,以后再见到女人就软得硬不起来……马玉翠把自己都说吐了。男人疑惑地 盯着马玉翠,说认倒霉了,不能让他尽兴,就给钱。马玉翠说要是有钱,就不来了 这儿了。男人抢过粉色的人造革挎包,把包里仅有的十五块七毛钱卷在一起,头也 不回地走了。 那以后,马玉翠再也不敢搭摩托车了。来回往返,一来不安全,二来也耽误事 儿。万一,趁她回家时煤窑主来了咋办?马玉翠就到批发部批发便宜的方便面,每 次去窑上,都带着十几天的吃食。困了,马玉翠就倚在黑黢黢的小黑屋门上眯一觉, 饿了,就着凉水吃一袋方便面。 蓝天宛若监牢里的囚徒,被煤灰禁锢起来。就连树和荆棘棵子也受到了牵连, 黑黢黢的失去了绿色的鲜亮。一群又一群的黑老鸹从她头上飞过,粗哑的叫声让她 倍感凄凉。她看着黑老鸹发狠,等自己要回钱了,就买把刀把黑老鸹都阉了。见不 着一个活人,马玉翠就拿天上飞的黑老鸹撒气。十几天下来,马玉翠又气又累又无 助。先前几天,她还流泪,泪水把脸上的煤灰冲出两道印痕。马玉翠拿出包里刘万 福生前给她买的粉色塑料底座的小镜子,镜子里的她眼泡肿大,眼边红哧哧得如同 两个烂桃。她哀伤地收起小镜子,没拿到钱再哭瞎眼睛实在不值得。马玉翠呸了一 口唾沫,抹去流下来的泪水,开骂——“杂种操的,你们这帮缩头乌龟,不得好死 ……”骂了一天“缩头乌龟”,傍晚时她才寻思过味,让黑心的煤窑主当万年龟, 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第二天她就改成了臭流氓,臭不要脸——天色一暗下来, 马玉翠就腰酸背疼,全身要散架子了。但只要看到太阳露头,她就如一只斗架的公 鸡,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树叶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变黄了,一阵微风吹来,就能 听到簌簌落叶的声音。除了一群群的乌鸦,马玉翠又见过五个活人。看到前四个人 时,马玉翠如同一条饥饿的狼见到羊,“哇呀”一声扑过去,薅住了张骡子的脖领 子。“臭流氓,看你们还往哪儿跑?” 张骡子惊慌失措地拖着她,跑出去好几步。 “没睡上寡妇,却被一只狐狸精缠上了。”其他三个男人围上来,“这辈子还 没当过流氓,在这荒郊野外做回流氓也挺好,何况是她让咱们流氓的。”男人们围 着她互相使眼色。 马玉翠一看情势不妙,就跌坐在地上故伎重演。“我男人死了,儿子傻了,你 们不给我儿子治病,我男人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一眼,原来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被王寡妇泼 一身尿水,又被不认识的寡妇抱住了大腿。晦气,真晦气。男人们懊恼地直吐唾沫。 “嘻嘻,王寡妇没给你暖被窝,要不当着哥几个弄一回,你那鸡巴好使,以后就不 叫你张骡子了。” 张骡子瞄了一眼马玉翠,“嘁,你们还是叫我骡子吧。我可不想沾染这么丑的 寡妇……” 四个男人住在西山凹子里,平时四个人总是黏在一起打牌喝酒。张骡子娶过三 房媳妇,第一个过了半年,跟一个木匠跑了;第二个过门一个月,在一个夜色浓重 的夜晚,跟一个来山里拉榛子的大货司机走了;第三个女人是一个从来没有结过婚, 已经四十岁的老姑娘。张骡子乐滋滋地想,没见过男人的老姑娘应该不会跑了。谁 知三天回娘家时,老姑娘哭啼啼地说啥都不跟他回来,她说新婚的夜晚被男人那东 西吓坏了。还声言如果哥嫂逼她回去,她就一脖子吊死房梁上……张骡子形单影只 地回家后,就招呼另外三个人来他家喝酒,他郁闷自己挣两个钱都打了水漂,鸡飞 了却没留下一个蛋,他哀叹老了得臭在炕上没儿女发送。另外三个男人都骂他裤裆 里玩意儿是废物,半拉女人都睡不住,就留着撒尿。借着酒劲,三个人把他按到在 炕上扒下裤子。看来看去,也没觉得有啥两样。“奇怪了,难道你是骡子,这鸡巴 只是个摆设。”于是,张骡子的绰号就被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