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玉翠不是善茬儿,弄不好都能被她送进监狱吃两年牢饭,民工们也知道她身 后有黑脸男人撑腰。为一个这么丑的女人和黑脸男人结下疙瘩不值得,煤黑子们惹 不起。民工们像约好似的,再不来酒馆喝酒吃肉了。冷清的酒馆让马玉翠心慌意乱, 她浑噩地坐在吧台后面,一棵接一棵地抽烟。如果民工们不来,酒馆就得黄。酒馆 不挣钱,她和三儿的生活就没着落。第五天,马玉翠再也坐不住了,把半截烟扔到 地上,捻灭。亲手做了一锅红烧肉炖粉条,蒸了两锅白面馒头。在傍晚时分,挑着 红烧肉和馒头来到工地。刚要吃晚饭的民工们都睁大眼睛,张着嘴地看着这个仿佛 从天上下来的女人。马玉翠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热情地招呼他们,“咋都像 蚂蚱似的长长眼睛啊?好几天没吃肉了吧,特意给你们送来红烧肉解馋。” 民工们回过神儿,呼啦一下围上来。马玉翠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民工,撇了撇 嘴,“哼,是猫还能不沾腥。” “翠姐,想俺们了?” 马玉翠在说话的民工的屁股上拧一把,“尽难为你姐。”她挑起吃得一干二净 的水桶,故意扭着腰肢走了。回到酒馆,马玉翠让三儿切十斤冻豆腐,冻豆腐比干 豆腐便宜,她要把今天白送去的损失补回来。马玉翠知道民工们不是肯花钱的主, 出来拼命,说不定哪块砖头正好落在头上,家里的女人就说不上是谁的了。若是把 血汗钱都花在吃喝嫖赌上,还不如在家等死算了。那以后,马玉翠还是坦然地喝酒 吃肉,偶尔打情骂俏是为了留住他们。吃惯的嘴,跑惯的腿,若是一块骨头都舍不 得,再忠诚的狗也跑了。 民工们再也不敢说在她脸上摘花的话,就起哄架秧子地让她讲笑话。马玉翠咬 一口干豆腐卷大葱,撇着嘴说除了刘万福,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民工们嘻哈 地说现在的和尚都养私生子,难道刘万福守着她的身子不碰?马玉翠乜斜他一眼, 抻了抻细长的脖子,声情并茂地讲了起来——有个男人死了,却怎么也闭不上眼睛。 他老婆和儿女想尽一切办法都不能让他的眼睛闭上。家人就出钱请阴阳先生想办法, 说啥都不能让他睁着眼睛走,他若是睁着眼睛走,活着的家人就不得安生。阴阳先 生说,我能让他闭上眼睛,你们可不许不乐意。家人说,只要让他闭上眼睛,多付 一百块钱。阴阳先生就走到死者的身边,“开屌光,硬邦邦,上天堂还嫖娼。”死 者果然倏忽间就闭上了眼睛…… 民工们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继而哄堂大笑。 马玉翠慢条斯理地说,“其实,贪酒好色的男人才是英雄,烟酒不动的男人都 是软蛋。” “那你不是说刘万福是好男人,难道他既贪酒又好色吗?” 马玉翠狠狠地斜楞一眼说话的民工,“两回事儿。” 民工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软蛋,争先恐后地来酒馆喝酒吃肉,更是大包小裹地 往酒馆提溜东西。有一日,一个民工扛来一只羊,还说是正宗的海拉尔羊。马玉翠 让黑脸男人找了一个铜火锅,买来豆腐乳、韭菜花、芝麻酱。把羊肉切了薄片,涮 火锅。 马玉翠如一条修行得道的鱼,只吃食,不咬钩。 “其实,他那天一说帮我,我就知道他要睡我。可我有啥办法呢?在这荒郊野 外没有一个男人帮衬,就得卖身给所有的男人。还得贱卖——”马玉翠端起酒杯喝 下一大口酒,又说:“姐,不管遇到啥事儿都别灰心,马粪蛋还有发烧的时候呢。 更不要为抛弃你的男人犯愁,也别仇恨勾引你家男人的女人。他那东西能搞她,也 能搞别的女人。”马玉翠还问短发女人愿不愿意到煤窑上干活,煤窑上缺一个做饭 的。 短发女人长叹一口气,没说话。 “姐,可惜你那双大眼睛了,一点都不水灵,像一口枯井。我要是长你那双大 眼睛就不至于和黑哥搭伙了。看他好像对我挺温存的,可他对家里的女人也好。谁 知道他哪一份温存是真心呢?”马玉翠说完竟咯咯地笑起来。 “滚蛋。你也跑来占便宜,还专捡好吃的祸害。”一只苍蝇扎到红烧肉的碗里, 马玉翠舞着筷子撵苍蝇。苍蝇“嗡”地一声飞起来,在她们的头上盘旋一会儿,便 落在屋角那盆带死不活的柳桃树上。纤瘦枯黄的柳桃叶儿仿佛受到惊吓,颤巍巍地 晃动起来。马玉翠咯咯地笑了,说柳桃可真是个贱种啊,见到一只苍蝇就得瑟个没 完。天下的苍蝇多了去了——马玉翠又到吧台上拿过老巴夺,“啪”地点着一棵烟。 “除了我家男人,现在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睡女人都想要脸蛋漂亮的,还尽想要 雏儿。这些挖煤修桥的穷人,也就在我这儿酒馆里过过眼瘾说两句下流段子,痛快 痛快嘴,只能眼巴眼望地看着那些有钱的男人睡雏儿。我跟我男人时,就是雏儿, 虽然我这只雏老了,可他一点都不嫌弃……” 马玉翠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 夜,宛若一块幕布铺天盖地的罩下来。短发女人愁苦地看着黑黢黢的夜色,不 远处灯光下一个又一个渺小忙碌的身影,如同吊在门楣上的挂钱儿。她瞥了一眼马 玉翠,她趴在桌上睡了。空着的酒杯歪倒在桌上,马玉翠的瞌睡声,宛若一缕炊烟 袅袅地窜到房梁上。 “姐,你走啊?要是不愿意去煤窑,就留在酒馆当服务员吧。”马玉翠抬起的 手把酒杯碰到地上,掉在地上的酒杯摔两半了。她瞄了一眼两半的酒杯,一低头又 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月光洒到地上,仿佛地上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短发女人踉跄得差点跌倒。她 站稳后,用脚试探地踩一下,却发现河水在她的脚下魂飞魄散,并像鬼魅一样隐遁 了。她仰头望天,原来是月光施的魔法。月光让大地呈现出像河水一样的假象,短 发女人踢着月光河水奔着灯光而去——她想,有灯光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 有活路。 月光如同一个魔术师,而酒馆宛若魔术师抛在荒野中的月光宝盒,孤独地闪着 幽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