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约十七点一十分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余丽影发来的一条短信:“开车了吗? 方便送我回家吗?“我回复:”可以。“约好停车地点后,我匆匆走出了局办 公楼,走到单位停车场,钻进了我的灰色私家轿车。车子开动不到三分钟,我就望 见余丽影立在人行道上的一根电线杆子跟前,身材纤秀而丰满。我把车在余丽影身 前慢慢停下来,余丽影警惕地四周张望了一下,才拉开车门钻进来坐我身旁。正是 堵车的高峰时段,我的车只能以牛车一样的速度前行。我们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之后,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不祝贺一下我昨天的考试?她说,有必要吗?你本来 就应该考第一呀。听了这话我很欣慰。她又说,明天上午的面试,你肯定还第一。 我就更欣慰了。最能让男人欣慰的东西,都莫过于女人的赞扬,尤其是发自内 心的赞扬,不是吗?欣慰可以,但要清醒。于是我说,考第一有什么用?最后的胜 负,可不是全凭考试。她说,是啊,这个我也懂,可我想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你这考 第一的拿下来吧?那样也太说不过去了。这时我想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可这话分明 不怎么好说出口,于是我就把求助变成了试探,我说,其实啊,这事儿也简单,就 是局长一句话的事。听我这么一说,余丽影扭过脸看了我一下,然后又把脸扭回去 了。 接下来我们半天没说话,我看见有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在我前车窗上。半天之后, 余丽影突然叹了口气,说,你们啊,都把我看得太高了。我马上有了某种失落感, 因为她说的不是“你”而是“你们”,也就是说她把我和别的什么人打到一处去了。 我觉得我有必要把话拉回来了,拉回到我所认为的某种高贵状态或者说她所希 望的那样一种状态。我说,好了,不说我的事了。我又说,我也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余丽影说,你可不是随便那么一说,你有点让我伤心了。伤心?我愣了一下。这时 车刚好开到一个十字路口,而正前方刚好出现了红灯,我就把车子停了下来。我看 见离红灯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新教堂,棕红色的墙体上也挂着一些枯黄的树叶。 因为堵车,我们到了那条小街的街口时天就黑了。我把车停在路边的某个地方 就跟余丽影一道下了车。我说过这条小街是这座城市最黑暗的一条小街,而这个时 候天又这么黑,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走进去?一走进小街, 我就用一只手搂住余丽影的肩膀,然而跟上次不同,余丽影没有做出任何积极回应, 这让我更真实地感觉到她对我有了一些不满和抵触。一直走到她每天都必须走进去 的那个楼门口时,她转过身正对着我,对我说,我到了,谢谢你。说话时她用眼睛 亮亮地看我,这就更让我的心里发虚。我说你刚才跟我说我让你伤心了,我怎么让 你伤心了?她说,你们太高看我了,我跟局长的关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没有能 力帮你们什么。我说,我们?她说,是啊,有你这样想法的人不光你一个。我说, 你别把我跟别人混为一谈好吗?她说,可是你刚才的表现让我没法不把你跟他们混 为一谈啊,他们都以为我跟局长怎么回事似的,都希望,我能帮他们跟局长说点好 话,帮他们捞个一官半职,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啊。我说,对不起丽影,我刚才就 是随便那么一说,对你我没有这个想法。她说,我一直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 个凭本事吃饭的人,别人不了解我你应当了解,没想到你也……没等她说完,我就 重又把她抱在怀里,并让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脸上,我发现她的额头很烫。 她把嘴对着我耳朵,轻轻说,你别看我平时笑呵呵的,跟谁都处得挺好,我有 我的难处,你说有些男人吧,大小也是个科长处长什么的,我以为他们都是挺有素 质的,可有时候他们……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 我说,不用说了,我替你说吧。 她点点头。 我说,她们对你,有时候表现得不是很规矩,是吗?或者说,他们中,有人打 你的主意,是吗? 她点点头。 我又说,所以你想办法去了局长办公室工作,你天天跟着局长,他们就有顾忌 了,就不敢过分了,是吗? 她点点头。 我接着说,可这次,又有人想利用你跟局长的关系做文章,想让你在局长那做 些对他们有利的工作,好让他们得到提拔重用,是吗? 她点点头。 我长叹了口气说,我的宝贝,看来你也不容易啊。因为心生愧疚,我重重地把 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长时间一动不动,直到她和以往一样把舌头探进我的两唇之 间。最后她说,我不是拜金主义者,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觉得你应当比他们高贵 一些,我希望你保持你的高贵,可以吗?这时突然有电光一闪,接着就是一声闷雷, 继而又有雨水哗哗的从天上落下来。这是一个多风多雨的秋天。 回到车里时,我全身上下都已经被雨水浇透,而且皮鞋里都灌满了雨水。车子 启动时我才发现雨刷器上一张白幽幽的东西在风雨中向我战栗,毫无疑问那是一张 违章停车的罚单。操他妈的,这么黑的天,这么大的雨,哪位警察大哥这么敬业啊? 虽然冰冷的雨水紧贴着我的肌肤,而且我要面对着一张死死挂在雨刷器上向我 战栗着的鬼画符一般的罚单,我的心里还是有了一种近年来绝少有过的温暖和快慰, 因为一个叫余丽影的年轻女人看到了我残存于灵魂深处的某种高贵,并且希望我保 持这种高贵,对于我来说这太难得了,甚至可谓弥足珍贵。路过十字路口那座新教 堂的时候,我把车子慢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一个男人拎着一个挎包横穿马路,腿脚 飞快,而他身后是个紧紧追赶的女人,点开车窗后,我更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女人的 惨叫:打劫啦——这么黑的天这么大的雨,而该打劫的打劫,该贴罚单的贴罚单, 看来国人真是个个都在敬业。如在以往,对此我会视而不见的,但今晚不同,今晚 有一个叫余丽影的女人希望我与众不同地保持某种高贵,你说我能辜负她吗?趁余 丽影的体香在我身上还没有散尽,我要彰显一下我的高贵和与众不同,于是我一踩 油门开车向前面那个无耻的劫匪猛撞过去,在路灯的照耀下,我的车轮溅起一片分 外明亮的水花…… 第二天面试效果不是理想而是很不理想,其中原因我不说你也能想见,那就是 昨晚给大雨浇得落水鸡一般,况且又闯出那么一件让我早晨一醒来就心生慌恐和悔 意的祸事,你说我在面试过程中可能做到平心静气吗?可能发挥出理想效果吗?当 然,就算是效果不理想,我的面试成绩也还是第一名——正如丛山东所言,我大小 也是多家电台电视台的主讲嘉宾,我的业余生活除发表一些歪诗拙文外,就是在一 些媒体上摇唇鼓舌,不谦虚地说,对付这样的面试是非常小儿科的事情。所谓面试, 就是相对于笔试的一种考试,具体而言,就是单位请来的几个所谓专家学者,以评 委的身份坐在台上,全局所有上下人等坐在台下观战,参试的人站在台上面对专家 用嘴而不是用笔回答问题,最后由几个专家当场对你亮分,就如电视里一些什么大 赛那样,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没去掉的分一平均就是你的分,就 这么回事。好在全局上下都在台下坐着,一个个大睁着眼睛盯着我们,也盯着那几 个专家评委,搞得几个专家评委谁也不好意思当众耍不要脸,因而面试总体上是公 正的,至少相对于笔试而言水分不是很多。这样一来,老许的面试成绩在我们六位 参试选手中悲惨地排在了第五位。老许这人就是有意思,这人平时吹个牛逼应酬个 酒局儿什么的,说话一套一套的,可是你要让他到正经八百的地方说点正经话,他 就怎么也说不明白了,甚至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哪怕是提前背好台词,可上去以后 他还能说得跌跌撞撞,给自己说出一脑门子汗珠。他那一脑门子汗珠肯定让局长看 着心疼。老许答题的时候余丽影也坐在台上,她是负责宣布分数的,因为她的声音 好听,所以领导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我发现余丽影望着一脑门子汗珠的老 许时,眼神里并没有如我期望地充满了同情和无奈,她的神态平静极了,而且她对 每个上来答题的选手都给予了相同的平静,包括我也包括孙晓桐。是什么题把老许 难为成这样?其实很简单,就是如果你这次竞争成功了你怎么做,而失败了你又怎 么做,无非要你回答,成功了我决不辜负领导和同志们的希望,如何努力工作报答 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信任,而失败了呢,我则视其为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鞭策,同 样努力做好今后的工作云云。其实这就是个表态性的发言,并不要求你有多么高深 的学识和多么利落的舌头。可以说专家出这样的题,也是经过某种授意的,是成心 要照顾老许的,可就是在这样的照顾下,老许还是拿不出一个良好的状态,还是只 能拿出一脑门子汗珠来,我真都不知道说他点什么好。除了老许那一脑门子汗珠, 本次面试还有一个亮点,那就是一位我不必提及姓名的副处长的故弄玄虚。此老兄 试图把一个很简单的考题上升到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法学和哲学的高度,结果说得 包括专家评委在内所有人都如坠雾中,都王八二怔地怎么也听不懂他到底要说什么。 他开始说的时候,我看见余丽影的嘴巴微微张着,而等到他说完时余丽影的嘴 巴已经完全张开了,并且一动不动地张了许久,也就是说,他能让余丽影这么有城 府的女人,忍无可忍地把某种难以抑制的心情宣泄了出来,你说这哥们儿有多了不 起。 此老兄平时也是这样,就爱玩个高深,就希望别人都认为他是个有学问的人。 这人真有学问吗?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次局长就让他起草一份重要文件,等 他把起草的文件交给局长过目后,局长差一点没背过气去,据说是因为他起草的这 份文件里,连一句通顺的中国话都没有,而且出现了只有不好好学习的小学生才会 写出来的错别字,此后再也没有哪个局长有胆量让他起草任何文字材料。文字上的 挫败感迫使他改了招法,他决定在众人面前把自己打造成一位法学和哲学专家,于 是天天苦读司法考试教程,并且常就法律问题发表哲学性的高论,然而,后来接连 参加司法资质考试,却没有一次能够考过去,甚至我们丛山东靠自学都考过去的那 回,他还是没有考过去,他就是这么义无反顾地困惑着我们。这次他不仅困惑了我 们,也困惑了专家评委,所以他的面试成绩在我们参试的六个人中当仁不让地排在 了第六。余丽影宣布,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某某的得分是多少分 时,嗓子里似乎拖着哭腔,我想我亲爱的余丽影,一定是在为自己有幸听到这么高 深的演说,却又无论如何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而激动和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