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很快,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的主要人物是我。某一天,两个 制服笔挺的警察走进我的办公室,经过一番简短而又内容清晰的交涉之后,我被这 两个警察带走了。后来我听说这件事的震动比局长和闻一朵那事还要大,可谓惊天 动地,因为我们局有史以来还没有谁因为人命案被警察抓走。还记得我开车送余丽 影回家的那个夜晚吗?我在返回的路上开车撞飞了一个劫匪,我以为仅仅是撞飞了 怎么没有想到他被我撞死了。你说你这么不禁撞你当什么劫匪呢?你妈的!这都怪 那座该死的教堂,不知道哪个说了算的混蛋,认为教堂跟前是不需要安装监控探头 的,因为那里有上帝的眼睛,所以那个罪该万死的劫匪打劫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见 他在打劫,也没有任何探头把这起劫案铁证如山地记录下来,只有上帝看见了,而 上帝唯一的优点是他根本不存在,这就让我倒了一回天大的霉——他在教堂跟前打 劫没人可以证明,而我在大马路上开车把他撞飞,却被大马路上的交通监控探头记 录得清清楚楚。更可恶的是那个被劫的女人,非但没有及时报案而且在我撞飞那个 王八蛋之后,捡起她那只被抢走的挎包一道烟儿地跑了,跑得无影无踪,留在探头 里的只是一个模糊得根本无从辨认的黑影。两个制服笔挺的警官来到我们单位以后, 本是先要找局长沟通情况的,可这个时候局长正关在纪委接受审查,局里一个主事 儿的也没有,警察就不得不到总务处寻求支持。总务处长老许听警察说明情况后, 毫不掩饰其大喜过望的心情,如同一个给鬼子带路的汉奸一般引着两个警察直扑我 的办公室,之后就窜到其他办公室迅速把这一重大消息传播开来。还好,看在我也 是国家公职人员而且大小还是个处长,警察很给我面子,向我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 相关法律手续之后,他们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处理一下需要处理的事情,又给我一点 时间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当时办公室里除了警察只有我一个人,丛山东回山东老 家探亲还没有回来,我站在窗前望了半天窗外的天空。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片 湛蓝,漂亮极了。我望天空的时候,两位年轻的警官笔直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很 耐心地等着我,这让我终生感激。终于,我说,可以了。于是一个警察上前把一副 凉得透骨的手铐铐在我的手上。那一刻我本该放声大哭的可我偏偏放声大笑了,因 为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领悟到,人生其实就是一出莫名其妙的滑稽戏。 起初他们试图定我一个交通肇事逃逸的罪名,被我断然拒绝。我认为就是犯罪 也得犯那种光明磊落、气壮山河的罪,哪能犯这种下流无耻的罪。我说我撞的是劫 匪,而且是故意撞上去的,你们要么定我正当防卫,要么定我故意杀人,反正我不 是交通肇事,更没有逃逸。不管怎么说,人是我撞死的,最后法官还是定了我一个 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判了我十年有期徒刑。五年以后,警方终于找到了那个被打 劫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最终指认了被我撞死的那个王八蛋就是劫匪,我的罪行就不 再是单纯的故意伤害致死,我是防卫过当,这使我得以减刑。走出监狱大墙那天, 居然又是一个落叶飞舞的秋日,我一个人步行从监狱一直走回家,一边走一边体会 自由的真谛,思谋今后的人生。一个刚刚走出监狱的落魄男人,寂然独行于纷乱飞 舞的落叶中,那情境一定十分凄怆而富有诗意。为了这份诗意,我强令我的亲友, 任何人不得在这一天来监狱大门前接我,否则我当场跟他翻脸。这五年来,丛山东 不止一次地拎着老酒烧鸡之类的东西来监狱看我,我们曾经隔着铁窗对饮。从他嘴 里我得知我被抓走以后,老许就又牢牢抱住了新来局长的大腿,并且从总务处长蹿 升为副局长,竞争中非正常落败的孙晓桐,因为我的出事非正常地走上了本来属于 我的处长岗位,后来他直接归老许领导。据丛山东说,孙晓桐在工作上对老许配合 得非常默契,没有让老许感觉出一丝一毫的不服或者蔑视,这又一次证明了我对孙 晓桐的佩服是不需要撤销的。至于余丽影,丛山东大约是怕困在铁窗里的我心生思 念而又苦于再难相会,所以从不提及。他不说,我也就没问。就这么回事。 出狱以后我就只能以卖书为生了。你要是在冰城的某个街角的某个书摊上,发 现一个胡子拉碴扬了二怔一脸倒霉相的中年男人正在卖书,而且他的书摊上还摆着 他自己写的书,那个男人十有八九就是我。某个雪花飘零北风透骨的冬日黄昏,我 正要收摊,一位全身裘毛、满脸香艳得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的女人出现在我的书摊 跟前,她的身后是一台送她来的大奔,大奔乌黑锃亮的身躯散落着一些雪花,看着 很是气派。我问她你需要什么书,她却用很怪的眼神盯着我看,让我心里直发毛。 终于,她说,大舅,你不认识我了?我被她一声大舅叫醒后马上就更晕了,闻一朵! 当初她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我说,你? 她说,我!她又说,没想到吧大舅? 我说真没想到。 她说大舅啊,别的话咱以后再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她说,你知道是谁救的你吗? 我说,救我?没有谁救我啊? 她说,是余丽影。 我说,我不明白。 她说那我告诉你,丽影姐本来是要嫁给孙晓桐的,因为孙晓桐为了她把婚都离 了,可为了救你,她嫁给了公安厅的一个副厅长,她让她那位副厅长老公找了个女 人做替身,也就是冒充那个被抢的女人做假证,证明你撞死的那小子确实是劫匪, 这样你才定成防卫过当的,其实那个被抢的女人根本就没有找到,哪儿找去呀?没 有丽影姐,没有她老公,你现在还在监狱关着哪,这回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是明白了,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激涕零,相反我倒认为,如果这是真的, 那么余丽影你这么做实在是多余。对于我来说多坐几年牢少坐几年牢又有什么区别 呢,而嫁给孙晓桐对你来说是多么合适的一件事啊。虽然我也早就离了婚,可我离 婚是在认识你之前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人家孙晓桐离婚,可完全是为了娶你。再说 我平生最怕的事,就是对某个女人必须感恩和报答,因为那样的话,我的心就必须 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很累。我认为不是哀莫大于心死而是乐莫大于心死,心一死, 人就彻底解放了。 我问闻一朵,你是怎么知道的? 闻一朵说,我考上公务员了,就在丽影姐老公手下工作,本来我想穿警服来见 你的,怕吓着你,就没穿,我现在跟丽影姐处得非常好,我们无话不谈,你很奇怪 是吧? 我说我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奇怪了。 闻一朵把余丽影现在的电话号码说给我,并强烈要求我给余丽影打个电话,被 我拒绝。 我说,不再打扰她是我对她最好的报答。 闻一朵急了,骂道,你混蛋! 我一边把身上一件厚而且黑的大棉袄扎紧,一边说你要买书就抓紧买,不买就 走,我要收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