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圈子的老娘一早就拄着拐来敲他的房门,催促他洗脸刷牙。 洗漱完毕的圈子从洗手间走出来,老娘递给他一件长袖白衬衫。 “这天气你让我穿长袖?” “谁让你往胳膊上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就不像好人。” 老娘将衬衫硬生生塞到圈子怀里。 圈子换好了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等在门口的老娘仔细打量了圈子一番,伸 手将他领口的扣子系严。 “妈,我看你是恐怕我热不死啊。” “净瞎说,”老娘照着圈子的脑袋拍了一巴掌,“照照去。” 圈子走到门口,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皱着眉说:“我怎么觉着自己跟中学生 鼓号队的傻逼似的?” “我没看出傻来,你好好瞅瞅,多像知识分子。” 很像知识分子的圈子随站台上的一大群人挤上了公交车,尽管车上所有的窗子 都开着,但还是像蒸笼一般,圈子的衬衫很快湿透了,他接连解开衬衫上方的三颗 扣子。 开出两站之后,汽车前方响起了“叮叮叮”的警示铃声,横在马路中间的铁道 旁,黄黑相间的升降杆缓缓降下,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女人在路旁挥舞着小旗子。 汽车停下之后,一辆运载货物的火车从远处缓缓驶来,最终像蜗牛爬行一般在公交 车面前一节节地展示着它的车厢,汽车上汗流浃背的乘客们纷纷咒骂着这辆火车的 速度。 圈子一声不吭地看着车前经过的火车,这使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当时也有一 条这样的铁道横穿东升街,经常有运送货物的火车从那里驶过,圈子和大胜、赵秃 子总是喜欢把铁皮瓶盖或者钉子放在铁轨上,然后坐在远处的路沿上等着火车经过 时把它们压扁,那些压扁的瓶盖可以和别的孩子赌输赢,以赢来更多这样的瓶盖, 压扁的钉子可以磨成小刀,用来刻木头或者肢解蜻蜓和蚂蚱。但是这种等待很不确 定,有时火车很快就会来,有时则会等上小半天。 圈子和大胜都清楚地记得,有一次赵秃子把他那枚当做宝贝一样的金色瓶盖放 在了铁轨上,然后跑到路边直勾勾地盯着它。偏偏那次火车来得非常晚,当火车由 远及近的时候,赵秃子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像一个老人注视着几十年未见的情人一 样看着火车,可惜当火车经过之后,那枚金色瓶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赵秃子那天 哭得特别伤心,几乎是撕心裂肺。在他还活着的那些年,这件事经常被圈子和大胜 拿来开玩笑。 汽车终于开动,圈子也从回忆中跳了出来,但是一个问题却难住了他——他怎 么也想不起赵秃子的大名来。 到了东区菜市场,离汽车的终点站已经不远,所以车上没剩几个人。圈子下了 车,发现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无遮无拦地烘烤着地面上的一切。 圈子来到菜市场入口处,抖着衬衫领口扇了扇风,又将两只袖子卷起来,走进 冷冷清清的市场。 一辆掉光了外漆的小三轮车上点着炉子,炉子上是一只巨大的铝制闷罐,里面 沸腾的水中塞着满满的苞米。这辆三轮车旁站着一个皮肤黝黑、有些微胖的姑娘, 她就是孙姨介绍给圈子的淑娟。在淑娟脚边的地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穿 着一双翠绿的塑料凉鞋,身上是皱巴巴的连衣裙,此时她正用苞米叶子折叠着什么 东西,胳膊和腿上布满了被蚊子叮过的红疙瘩。 圈子抽着烟,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观察了一会儿这对母女,然后用脚碾灭烟头 走了过去。 初次见面,圈子和淑娟都很拘谨,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就再也无话可说。小女孩 躲在淑娟腿后,一会儿偷偷看圈子左臂上那把线条粗糙的“尚方宝剑”,一会儿又 看他右臂上那只构图拙劣的老鹰。 “今天货不太好卖?”圈子扬起下巴指了指那一大锅苞米。 “没到时候呢,一般中午饭那一阵这一锅就没了,下午还得再烀一锅。” 圈子苦苦思索,但再找不出什么话题。为了缓解气氛,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 小女孩的脑袋,可小女孩头一偏,躲过了圈子的手,转身跑开了。 “慢点儿,别摔着!”圈子朝小女孩的背影喊道。 小女孩头也没回。 “她听不见,”淑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发烧弄的。” 圈子愣了一下,问:“也不能说话?” 淑娟点了点头。 “治不好了吗?” 淑娟沉默地盯着那锅苞米。 “要是能治就得尽量治,孩子这么小,耽误了是一辈子的事。”圈子说。 “谁都知道这个理儿,但是治病的钱咱一般老百姓家哪能拿得起,”淑娟低头 舔了舔嘴唇,“这孩子天生命苦,认命吧,这就是我们娘俩的命。” 圈子点了支烟思索着,但也没想出什么解决办法。 “孩子叫什么名?”圈子问。 “赵兰芳,小名芳芳。” “芳芳……”圈子嘟囔着点了点头。 一支烟的工夫过后,圈子向淑娟告别,并约她有空的时候带着孩子一起出来吃 顿饭。淑娟拿出一个塑料袋,装了几个苞米,非要让圈子带回去,圈子自然不肯要, 但是淑娟拎着苞米追出去很远,圈子实在推辞不过,只好一手接过苞米,另一只手 从兜里掏钱。 “你要是拿钱,就是埋汰我。”淑娟按着圈子口袋里的手,双眼盯着他。 圈子发现,这个年轻女人的眼里有一种特别坚定的东西,虽然他无法彻底了解 其中包含着什么,但这双眼睛投射出的眼神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