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阵秋风,或者一场秋雨,气温一天之内就陡然下降十几度,重庆的季节更迭 如恋人的移情别恋一般猝不及防。 在今年重庆的第一场绵绵秋雨中,在这个平淡的周日下午,在山城无数条小巷 中的一条里,方玉清撑着一把精致的小花伞,乳白高跟鞋在青石板上小心地拣着干 净地方碎步而行。她身上照旧是那件丝绒旗袍,只不过外面罩了一件乳白色开司米。 这条小巷,她走了四十年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父母一直住在小巷尽头的 一幢红砖房中。这幢红砖楼躲在高楼大厦后面,几十年来除了墙上的青苔越来越厚 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关于拆迁的新闻,传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没有动工。倒 是巷口那几棵高大的黄桷树,说砍就被砍了,换成了银杏树,据说市里还花了不少 钱。巷子里恋旧的老老少少对此颇有意见,黄桷树枝叶撑得开,遮荫挡雨,树下是 老人孩子们的一个小乐园。换成银杏树后,乐园也就没了。当然,也有高兴的,秋 天金黄的银杏叶的确漂亮,不少学生娃拾了去夹在课本里当书签。 父母住在一楼,采光极差,大白天也要开灯,一逢阴雨天,地板总是湿的。因 为这,父母早早就患了严重的风湿病。还没收伞进屋,便听得里面传来父亲的咳嗽 声与母亲手执小木锤奋力敲打风湿膝盖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方玉清揪心地疼。不 过,好在父母已经过上好日子了,两个贫寒一生的退休教师,倒是教出了两个能读 书的孩子,大女儿不争气,小儿子还行。小儿子手上有了权势,第一件事情就是孝 敬父母。客厅简陋的茶几上堆满了各种高档水果和各式补品,过些天,弟弟为父母 买的带电梯的装修房马上就入户了,那房子,在方玉清的一再坚持下,买在了凤湖 花园。当然,不是第一期,是最新一期。 “我明天还要上课,心急火燎地把我喊回来做啥子?”明明心疼父母,却故意 恶声恶气。 “咳咳!还问我们做啥子,听你弟弟讲,你们学校是不是在货币分房了?咳咳 咳……听说你不打算要?我和你妈还指望着你拿了这笔钱去装修新房子呢!你弟弟 以后也要结婚,我们不能啥子都依靠他。咳咳咳……”父亲咳得快喘不过气来。 “你不为我们着想,也要为你自己着想呀!我们两个老人也没有指望你,但你 孤孤单单一个人,以后咋办,身上多点儿钱,将来就算进养老院,也要有钱交才行 呀!”母亲也在旁边絮絮叨叨。 “谁说我一个人了,谁说我以后要进养老院了?早晓得你们叫我回来听这些, 我还不如不回来。当年,如果不是你们……我何至于如今孤孤单单一个人,那件事, 放到现在算个啥呀!你们偏偏把我们拆散,偏偏把我逼疯……”方玉清收了伞,站 在鞋架面前。地板湿乎乎的,她犹豫要不要换拖鞋。 “你自己当年做了丑事,还要怨我们。咳咳……我们,我们伤心得还不够吗? 咳咳……你是不是硬要把我们全都气死。”父亲气急败坏地说。 “莫说了,咳得都快断气了,都莫说了,来,喝点儿热开水。”母亲打着圆场。 “丑事,我那时啥都不懂,知道啥是丑事呀!你们只会教我读书,男女之间的 事情,我那时一点儿都不懂,要是有人稍稍引导一下,我何至于那么傻,做了丑事 自己都不知道是咋回事……”说着说着,方玉清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鞋也懒得换 了,反正地板也是湿的,她放下伞,径直朝里面自己的小房间走去。 “我不说,我忍了这么多年了,今天,我非要说。她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咳咳, 我们万一哪天一口气上不来,一闭眼去了,咳咳,她怎么办,她弟弟能管她一辈子 吗?咳咳……”父亲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冲着她的背影连声痛斥。 听着这些话,方玉清站在小屋门前愣住了,父亲当年的话语又在她耳边回响: “你咋不去死哦,我们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我们方家,世代书香,咋就出了你这 个孽障!你应该去死,你还回来干啥呀!长江、嘉陵江都没有盖盖子,你去跳呀… …”当年她被学校开除回家,父亲拿着鸡毛掸子,就在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追着 她又打又骂。他故意要打得全巷子人都听见,证明不是他教子无方,而是这个女儿 根本天生就是个不听话的孽障。打得够狠,自己的面子才能稍稍得到一点儿挽回。 正在读小学二年级的弟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躲在客厅角落里小声哭泣,一边 哭,一边用沾满墨水的小手抹脸,抹得满脸黑道道。母亲流着泪跟在父亲后面哀求 :“你就莫打她了,她都是个大姑娘了,何况,她都是有身子的人了。” “她有了身子,她才多大呀,就有了身子。我就是要打,就是要打,我要把那 个孽种打下来,我要把他们都打死!”父亲歇斯底里大骂着,额上的青筋道道显现。 “我去死,我去死,你们让我去死。我这就去跳江,我跳了江,你们也就不觉 得丢脸了。”方玉清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往外冲。 母亲猛冲过来,一把拖住她。拼死把她朝眼前这间小屋里拖,把她反锁在里面。 她在里面又吼又哭,不吃不喝,整整被关了三天…… 这间屋关着灯,她突然不敢迈进去了,仿佛里面的黑影中还坐着那个年轻时的 方玉清,那个绝望到极致的方玉清,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那里嘤嘤哭泣。当年, 被父亲痛打后,她一心求死,既然出不了屋,跳不了江,还有别的死法。她拿床单 打好结,打算在窗台上上吊,刚站上窗前的书桌,弟弟就在窗外哭泣着叫起来: “姐姐,姐姐,不要呀!妈妈,妈妈,你们快来呀,看姐姐要干啥呀!”原来,弟 弟一有空儿就守在窗户外,小心看护着他亲爱的姐姐。那一刻,她泪如泉涌;那一 刻,她彻底放下了寻死的决心。她为什么要死?她要活着,等着班主任来兑现娶她 的诺言。 她掉过头,穿过客厅,今天晚上,她在这里待不下去,她要回学校去,她要去 自己的宿舍找他,找那个曾经的张老师,如今的张师长。今晚,她一定要与他待在 一起。 “玉清,你莫要走,听我们把话说完。那个钱,千万不能放弃哦!你弟弟买这 套房,还不是为你买的,但你自己要出装修费呀,你平时把自己的工资都用来买衣 服包包鞋子充门面,我们也不怪你,只是,这钱,你不能放弃,你弟弟,他也不容 易。”背后是母亲绝望的乞求。 方玉清的心刺疼着,但还是狠下心走了,把母亲苍老的声音与父亲快要断气一 般的咳嗽声统统扔在背后。她心痛如绞,但步子还是那样轻盈动人。她仍旧挑着干 净的石阶走,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从后面看,方玉清的身影那般窈窕,如果哪个雨 巷诗人不小心撞到这景致,保不准又一首传世之作就此诞生了呢! 不过,她的身后,远远跟着的却不是雨巷诗人,而是一把黑色大绸伞低低罩着 上半身的李倩。伞下的她泪流满面,在心底不住呐喊:“方姐,方姐,方老师,你 苦呀!你这是何苦呀!” 回到单身宿舍,方玉清发现白皮鞋溅满了泥点子,她仔细清理了皮鞋,然后, 对着电视机,做完了整套瑜伽。可那心,依旧刺疼着,为她,也为她的父母。 天凉了,不用再开空调,空气中游走着萧瑟的秋意,单身女人的秋夜,更显凄 凉。孤独的夜晚,循环往复,青春与爱情,一去无踪。多年来,她习惯了把自己放 在师长老公的面具下生活,天长日久,面具已经和脸上的血肉长在一起了,如果非 要硬生生扯下来,掉皮落肉不算,还要毁容的。 “交出来,交出来,把他交出来。”她耳边有无数人在对她嘶吼,让她把师长 交出来,要他亮相,要他活生生、真真实实走出来。他们,全都是想看她方玉清出 丑。她骗了他们这么多年,现在正是他们报复她的绝佳机会。哼,她方玉清是何等 高傲的人,她宁愿不要那宝贵的二十多万,也不会让他们的私心得逞。可是,他们 还是不肯放过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和亲弟弟也不放过她。 那年,被父母放出来后,她去找他。没想到,那个懦弱无能的男人,竟然跑了, 什么都不要的跑了。孤立无援的她立刻疯了,父母安排她住进精神病院,孩子自然 也被打掉了。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好了,出来第一件事照旧是去找他,不料,找 到的却是一座坟,他父母讲,他知道她为他疯了后,内疚自杀了。痛哭一场,她再 无所念,换了一所学校复读,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毕业分配来了石河子小学。 没想到,工作两年后,在人流如织的解放碑竟然撞见了他,他穿着英气逼人的 军官服,带着老婆儿子坐在解放碑下面的台阶上吃串串。她拼命扑过去抓住他,但 他说他不认识她,她叫出班主任的名字,涕泗横流的直呼张老师。他说那是他的双 胞胎弟弟,他们只见过两三面。他是哥哥,从小被送到成都一户人家养大。她不信, 抓住他的手不放,他用力掰开,这时,他老婆忍无可忍,挥舞着手中的串串香,气 急败坏地骂:“你这个疯婆子,快放开我老公,不然我就报警了,让他们再把你抓 进疯人院,永远关起来……” 他们一家三口机敏地闪到围观者的背后,只剩下她独自站在原地,头晕目眩, 眼前金星飞舞,然后,一下栽倒在地。这次,她没疯,也没再去找他,她知道,那 就是他。她隐隐听人说起,他没有自杀,那座坟,是自己父母出钱修的。从此之后, 她对男人彻底失望,永远封闭起爱情的大门。为了拒绝追求者与介绍者,也许只是 从一个偶然的谎言开始,她说她已经结婚了,老公是成都军区的一个军官。说这些 时,她眼前浮现的人是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官的职位一升再升,现在已经是师 长了。 她从小就生得美,读书时成绩优异、能歌善舞,工作之后,成绩也非常出色。 她从来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男人倾慕的对象,是女人妒忌的目标,怎么可能忍 受别人把她看成一个没有老公疼爱的老孤婆呢?怎么能接受别人的同情与怜悯呢? 不,永远不能! 她想哭着大声向所有人辩解:“我是有老公的,他是师长,他很爱我,此生, 我是他唯一真爱过的女人,我也只爱他,但他在我心深处,只属于我一个人,我只 想让你们知道有他,却永远不想让你们见到他。这么多年来,他支撑着我的骄傲, 陪伴着我的孤独。”但是,他们能理解她吗?谁会理解她呢?他们听了后准保大声 嘲笑她,说她是神经病,说她不愧是个疯子。 临睡前,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昏黄的灯光照在上面,依 稀可见一个年轻男子的上半身。她平躺着,已经松弛的乳房向两边略微散开去,她 把那张照片贴在心窝处,那一点点冰凉,慢慢被她焐暖、发烫。他曾经那样胆战心 惊地捧着她的双乳,将他滚烫的唇,小心地印上去……让她飞上了云端。那时,其 实他也是啥都不懂,一切不过凭着本能行事而已,哪知道会闯出那样的祸来。只是, 那时,她的双峰坚实笔挺,羞涩可人。好多好多美好的东西都走了,就那样一去不 回头。 她一直没有恨过他。当年,他们站在看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校长用沉痛 而愤怒的语言当众宣布开除他们。那一刻,她无地自容,她想到了死,却没有恨过 他。她在医院引产,医生粗暴的动作让她痛不欲生,她叫痛,医生骂她:“你还知 道痛,当初快乐时干啥去了,小小年纪不知耻!”那时候,她依然没有恨过他…… 就算是在解放碑下面,他残酷无情地推开她时,她也没恨过他。 伴随着方玉清的一声柔情无限的“老公”,她一翻身,趴在床上,照片被她压 在身下。她的右手也被压在自己身体下,缓慢地向下半身蛇行而去。那里每一寸肌 肤,都留着他抚摸过后的痕迹,那个瘪瘪的小腹,曾经还有过他播下的种子……只 是,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只剩下惘然与虚空。这是她的手吗?不对,是他的手,这 么多年了,他的手几乎每晚都在她的身体上游走。只是今晚,她突然羞惭起来,为 她变形的身体。最近,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干涸了,不像当年,在他的 手下,完全是一片湿润的水草地。多么蓬勃丰美的青春呀,而如今……那时,他的 手,轻轻一碰,便触发起一大片雾一般的青春气息,香甜地从下身弥漫上来,连她 自己都陶醉了。今晚,现在,她的手,费尽了力气,才触到一点湿润……她的脑海 中,全是他的音容笑貌,他欢欣地对她说:“我爱你,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人了, 等你考上大学,再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一定等你……”他胡乱地对她说 着各种情话,身上散发出好闻的粉笔味。她又仿佛看到他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背诵 :“……记得小苹初现,两字心重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 归。”他那样英俊,那样才华横溢。全班女生都屏住呼吸看着他,谁不爱他呀,谁 不渴望嫁给他呀!后来,粉笔味儿消失了,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军装,对着她“咔 嚓”一个立正,再摘掉军帽,端在胸前,铿锵有力地做报告般逗她:“你是我老婆, 你是师长太太,我给不了你梧桐园,至少也要让你住在凤湖……”方玉清情不自禁 再度呻吟出声,那声音细微而迟滞,悠悠的,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走,像是受了谁 的欺负却又不敢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