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喂”了一声,那边是一段空白。我蓦地紧张起来,这种陡然的联系往往都 是最坏的结果。这个命硬的女人。那边有了些动静,是咳嗽的声音。她说话了,依 然是如尼龙线一般细的嗓音,姐,我想来你这儿。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让我诧异,我问,怎么了? 我来了再跟你说吧。我要离婚。 我的后背忽然一阵烘热。她到底还是遭遇了坎坷。她跟我开这个口也一定是考 虑了很久的,是鼓足了勇气的,她连生小孩的事都没跟我打过电话,至今我都不知 道她怀着的那个孩子生没生,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从宽敞走到了狭窄,她一定 像一只飞蛾慌乱地扑腾双翅,仓皇又茫然。隐隐的,我的心里有一丝庆幸,她的落 魄,她的变故像一帖药一样慰藉了我,我似乎一直就隐藏着这个期待,期待她过得 不好。 我说,你来吧。 她急急地说,那我明天就过来,今天带龙龙在旅店睡一晚上。 我还想问些什么,但最终闭嘴了,这样的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我将烟 赶紧吸完然后弹进长江里,就往回走。我住在江边,母亲火化后我抓了些骨灰带到 了武汉扔进了长江,我便在江边买了个小房子。我处过几个男朋友,跟大学里一样, 在突破防线的时候我会举起巴掌,将所有的激情扇熄。出于对背叛的恐惧,我对男 人的戒备像钢铁一样坚硬,所以至今单身。 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与电视机遥遥相对,电视柜上摆着我母亲的照片,每一次看 我母亲的眼睛,我总会想到她带泪的枕头。那片泪痕如长在我心底,焐得都快要长 出绿毛来。阳台的窗帘拉开,远处沙滩上有一只破木船,四周全是沙子,这些年那 沙都快要覆盖那船身了。我觉得这景象如一幅充满禅意的画,含有一种谶语。我就 是那条船,我们一齐搁浅了。 她好像说她带龙龙在外面过夜。我猜龙龙一定是她的孩子,应该是个男孩。哦, 男孩。我竟有一丝喜悦。我进屋换了套衣服,打算去城中心的商场转转,下了楼一 阵江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也顺便改了主意,还是到最近的超市算了。大费周章显 得我多重视似的。我买了薯片、软糖、牛肉干和曲奇之类的零食,买了大小两双拖 鞋和两只喝水的杯子。在服务台旁边的金银店买了一只银的麒麟锁。在我们老家, 未出童关的小孩身上应该是要戴银器来辟邪的。假设父亲还在,这只麒麟锁应该在 她怀孕的时候就准备下了。 那一夜我听着江风呼号久久不能安睡,起来抽了两支烟,在接近黎明的时候我 忽然生出一种紧张。 我提前一个小时去了车站,在焦急与渴盼中等待她们母子的到来。老家县城的 巴士终于驶进了车站,从行色匆匆的乘客中我一眼就认出了陶安,她穿着一件蓝色 的羽绒服,身后背着一只黑色的大背包,一手拖着旅行箱一手提着一只红色的皮革 包,一个小男孩牵着她的衣角亦步亦趋。她转了个身给了我一个正面,她还是那么 标致,头发留长了还烫了时下最流行的梨花头,更显出一种风韵。她给我打电话说 到了。我说,你们先等着吧,我还在路上,大约得要半个小时。 在这半个小时里,我看着她们在武汉湿冷的寒风中搓手跺脚,看着陶安俯下身 去给小孩子擤了一次又一次鼻涕。我看见小男孩在拳脚并用地踢打她,然后小男孩 号啕大哭起来,在陶安手足无措的时候,我才慢慢走出车站。陶安见到我,低低地 叫了声姐,又对着小男孩说,龙龙,叫姨妈。龙龙两眼带泪别过脸去。陶安说,他 认生。我没说话,沉着脸站在路边拦的士。 从上的士到我家里,陶安的手机就没安静过,一会儿短信一会儿电话。她一会 儿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她现在在深圳,一会儿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她现在在武汉,然后 一会儿是柔声细语,再接一个电话时又吵又骂。我从这些零散的话语中知道陶安有 了婚外情。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神光,父亲当年与她母亲相好时眼 睛里就是这种光,这光就像太阳照在镜子上。我的心里有些不快,她的颧骨因经受 寒风又骤遇暖气有了两团红晕,一股子狐媚相。我暗自对她生出鄙视。龙龙的手里 拿着一个蜘蛛侠玩具,我从后视镜里默默地看着他,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眉目之 间与父亲有几分相像,是陶家的一脉血。我看到他歪着脑袋从座椅缝里偷看我,他 的手在后面扯我的围巾想让我回头。我没有回头。我像一座泰山样的稳坐在副驾驶 座上,在她们母子面前巍峨、高耸。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把头扭了过去,龙龙却忽然藏到他母亲的怀里咯咯咯地笑, 蜘蛛侠的玩偶吊在我的围巾的流苏上。龙龙猛地抬起头说,看,蜘蛛侠在姨妈的围 巾上打秋千,好好笑。龙龙叫我姨妈。那声姨妈在我心里激起阵阵涟漪。陶安拿着 手机像拿着一缕魂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问陶安,中午想吃什么?这时陶安 的电话响了,陶安看了一下屏幕,脸上立刻呈现出天大欢喜,她向我打了个暂停的 手势,就热情地对着电话“喂”了起来。这个举动令我有点儿恼火。电话那头的人 显然比我这个多年未见的姐姐分量要重得多。 下了的士,陶安的电话还没有断。我将行李从车上帮她取下摆在她的脚前,然 后朝前走去,我不再替她拿行李,她不像是投奔人的样子。她精力旺盛地在电话里 打情骂俏。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她现在在武汉,她要那人来武汉见她。我停在一株 白杨树跟前,看她一手提着一个帆布包,一手提着一个小编织袋,身上还斜挎着一 个红色皮包,她的头像水蛇一样偏在肩膀上,手机夹在中间,这姿势一看就是很吃 力的样子,她的脑门子都汗湿了。那个偌大的行李箱,居然是龙龙在拖着,行李箱 虽然有滚轮,可是很沉重,龙龙一边拖一边喊“哎呀哎呀”。陶安扭头看了一眼龙 龙笑了一下,说,乖儿子。她将编织袋转到一只手上,腾出一只手拖行李箱,两只 袋子的分量很重,她的腰身开始倾斜。手机快要从肩头滑出来了,索性用手握住手 机将它按在耳朵上,这样两只袋子就统统滑在了她的胳膊弯里。看得出她在使力气, 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可是她依然舍不得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再见。她说,龙龙 肯定是跟着我的,他爸爸是不会要他的,你接受我就得接受龙龙,龙龙很乖的。真 的,他刚才还帮我拖箱子。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气呼呼地过来,对着陶安说,五栋三单元七楼七零二。 然后我抱着龙龙转身就走了。 进屋后,我将电暖炉打开,给龙龙洗了脸,拿出昨晚在超市里买的零食。龙龙 看了看四周,都是陌生的样子,他问我,妈妈呢?我说,你妈在后面,她会来的。 他又看了看屋子,黑色的沙发垫,粗麻的桌布,棕色的窗帘,黑白相间的挂画,红 木色的地毯,笨拙厚重的手工粗陶器,陶瓶里插着干枯的莲蓬和松果。冬日泛白的 太阳似乎费了许多力气才穿透那层薄薄的窗纱泻在客厅的茶几上,有气无力的样子。 大概是屋子沉闷的颜色和一个不苟言笑的妇人令他感到了恐惧。龙龙忽然大哭起来, 他朝门那边跑去,要去找妈妈。我说妈妈会回来的。我一手拦住他一手掏出手机给 陶安打电话,她的电话总是处于通话中。这令我很是恼火,太阳穴似乎都在嚓嚓冒 火星。 我说,你妈还在跟别人打电话。 龙龙说,我妈不要我了,她说她要把我送人的。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知道怎么哄小孩。一时间心烦意乱。我不由得多 出一个心眼,难道陶安真想把龙龙丢给我?一个沦陷在情欲里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 来?父亲当年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把我和母亲抛弃的吗?看她刚才那副打电话的德 性,自己累得跟条狗一样却还在向对方讨好,对方似乎是不能接受孩子的,只是她 在一厢情愿的争取。以她这种不强硬的态度,这种争取也是疲软的,在软磨硬泡下 多半是会瓦解妥协的。这个没心肝的女人。看着一旁哭闹的龙龙,我焦头烂额束手 无策。假设真的如我所想,那么陶安还是很会打算盘的,她刚不是在电话里说他爸 爸也不要他吗,如果她要跟对方组建一个家庭,对方强硬地不想要她带来的孩子, 那么把孩子托付给我是最好的,我是孩子的亲姨妈,总比胡乱找个妈要强。 我再次给陶安打电话,依然是在通话中。我将手机一把扔在沙发上,我为自己 昨天答应接受她们母子俩而后悔。如果说我心里对亲情还隐藏着一点儿念想,那么 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我觉得陶安就是他妈的一骗子。从她在她母亲的肚子里用羊 水泡着的那刻起她就是个骗子,骗子!我的眼里流出泪水。在这个哭闹不休的小孩 子身上我发现了我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是个处女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 的女人还没有结婚成家的狼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没有哺育幼小的狼狈。这时 电话响了,龙龙的哭声也停了。我奔向沙发,手机上却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我迟疑 着接了。是男人的声音,他问是陶平吗?我说是,你是?男人说,姐,我是田文军。 我说,田文军?我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个名字。龙龙走近了,说,是爸爸,是爸爸。 哦,我终于想起来了,田文军,那个矮个子,黑面孔,一脸稚气的小伙子。田文军 似乎听见了龙龙的声音,说,是龙龙吗?我将电话递给了龙龙,龙龙“喂”了一声, 鼻子里吹出个气泡来,然后哈哈大笑,叫着爸爸爸爸。龙龙在电话里说,爸爸,我 们在姨妈这里。妈妈在下面打电话,还没有上来,她在跟林叔叔打电话。龙龙说, 爸爸,你来接我,你不要我了吗?妈妈说你不要我了,妈妈说要把我卖掉。 我说,不许瞎说。 龙龙对我吐了一下舌头。我听到电话里面说,她敢,她要把你卖掉,爸爸宰了 她,把她扔进长江里喂鱼。 我说你要宰谁?你要把谁扔进江里去喂鱼?田文军愣了一下说,姐,开玩笑的, 开玩笑的。哄小孩子的话,你别当真。 田文军说,姐,你住哪儿?告诉我地址,我想过来跟陶安谈谈,只要陶安回心 转意,我愿意接他们回家,我愿意跟她过日子。 这个男人的大度令我肃然起敬,陶安果然没有看错人,自己出了轨给男人大张 旗鼓戴了顶绿帽子,男人还能不计前嫌,留条后路让你回去。陶安好福气,我心里 有些嫉妒陶安,这个烂女人,居然前能着村后能着店。就跟父亲一样,都已经跟别 的女人过上日子了,可我母亲却还为他守着传统的贞节。我告诉了田文军的地址, 我还说了很多赔礼道歉的话。陶安给人戴绿帽子了,娘家人总是理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