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我把家里钥匙给了陶安,把煤气水电简单交代了一番就上班去了。刚 在办公室里坐下,手机就响了,是田文军打来的,说他已经到武汉了,问我住哪儿? 我告诉了他地址和门牌号,建议他坐的士过去,武汉的公交车走在路上就跟跳探戈 一样,堵车堵得走三步就得停一下,瞎耽误工夫。我希望他能尽快解决他们的矛盾, 好早点儿把陶安娘俩接回去,生活虽然不尽如人意,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谁的日子 不是皱皱巴巴的。对于生活给予人的苦难与痛楚我已经麻木了。 一夜之间,我似乎对陶安又有了新的看法,从心底里升腾起的那股微弱的亲情 忽地就灭了。也许是我与她相隔得太久。一个人到一个人的内心是最远的距离,虽 然她近在我的咫尺,可是我与她之间却横着许多个山头,不是她扑面而来就能撞倒 我内心深处的软肋。那些尘垢在十六岁那年就在累积,累积了整整二十多年,已成 为块垒,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撼动得了的。虽然年纪的增长,我的内心有了柔软的迹 象,可那些骨头和棱角还在。我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是这样。我像一只老龟,背着厚 厚的壳,一有动静我就把头缩回去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信任。 晚上我选择了加班。我想象陶安、田文军、龙龙一家三口此刻坐在我的沙发上, 看着客厅里那台电视,电暖炉开着,小点心吃着,小茶喝着,我虚构的这景象令我 有点沮丧。我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看了看,没有未读的信息也没有遗漏的电话,我 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干什么,我将手机放在办公桌上。那一刻我希望有人来打扰我。 偌大的办公室人去楼空,透明的幕墙玻璃杀死了外界的喧嚣,室内有种真空般的寂 静,那些绿萝和散尾葵一千年不变的样子立在角落里,哪哪都是安静的。在一切都 静止下来的时候,我有种强烈的孤独感,我觉得我被抛弃了,我被人遗忘在这个死 角里。我折回到办公桌上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翻着号码,从头翻到尾,却找不到 一个可以说话的伴儿。这些年我从不主动去联系一个人,我对人有种恐惧,人善变 又无耻,自私又狭隘,他们接近你的时候什么大话都敢说,背叛你的时候什么事都 做得出来。三十八岁的年龄对于一个还是处女之身的女人来说接近是讽刺了。当初 蝶啊蜂啊都飞走了,那些被金钱污染的男人们觉得跟老女人上个床,是一种恩惠, 是瞧得起你。他们言之凿凿,这世上就没有钱砸不开的女人大腿。大抵像我这样的 老处女不值得他们砸很多钱,大抵我觉得我的大腿不是光靠钱就能砸开的。在这个 喜欢吃快餐的时代,我这双有很多奢望的大腿已经不能引来男人的兴趣了。 夜幕降下来了,玻璃幕墙外灯火璀璨,各种高层建筑的装饰灯、路灯、发光字、 各种招牌、广告牌、马路上来往车辆的车灯,这些光有的结成同谋,有的结成仇人, 有的抱团有的厮杀,在城市的各个地方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光的尸体。我将头贴着 玻璃,看着这个光尸遍野的城市,我想起了我曾经生活过的栽满野菊花的小院子, 会想起父亲想起母亲,那些曾有过的欢乐的时光,可是它们都被父亲生出的二心扼 杀了。这些年过去了,其实我对父亲的恨已经消失了,可当年的残垣断壁还在心里, 堆成了荒冢。 陶安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我想他们一定已经和解了。这样的事只要一个 肯生出海量包容就行。毕竟有孩子,毕竟是个家庭。我决定回去,我没有理由不回 去。 出了门才知道下雪了,这是武汉的第一场雪,雪飘得不大,稀稀拉拉,但寒意 很浓。走了半个小时才到自家楼下,我仰头一看,我家的窗户有灯。这是十多年来 的头一次,这光令我心头生出暖意。 推开门,客厅里坐着一个穿蓝色羽绒短装的年轻男子,他正对着电暖炉烤鞋垫, 屋子里一股脚臭味。不见龙龙和陶安。那年轻男子站起身叫了我一声姐。我说,是 田文军吧,你好。坐吧。吃饭了吗? 吃了,在家里做的,给你留饭了,在锅里热着呢。快去吃吧。 我问,她们呢。 田文军说,龙龙在睡觉。她?她吃完饭就拿着个电话出去了,一直到现在,鬼 知道她在干什么?田文军很是不满。 我皱了一下眉头,她准是跟那个叫林大庆的人联系去了,外面下雪了也挡不住。 这个着了魔道的女人。我对田文军歉意地笑了笑,他很木讷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不 饿,所以不着急吃饭。我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电暖炉高档的光映照在他脸上,烤得 他的脸红红的,这个小我十多岁的小男人眼角和额头居然有了深深的皱纹,两只眼 角的鱼尾纹和眉间的川子纹如石刻一般。他的身上隐隐藏着鸭毛的腥味,他的眉头 锁着,嘴唇撅着,仿佛鸭瘟都染在了他的脸上。我尽量不去看他的头顶,因为我总 觉得他的头顶闪着绿色,我替他心虚。 那只电暖炉他一个人霸占着,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我的双手在他面前搓动, 他依然纹丝不动。他把他的鞋垫在暖炉的钢罩上翻过来翻过去。让我感觉他的内心 一定也在翻过来翻过去。 虽然我不喜欢他烤鞋垫烤出的脚臭味和他身上夹带着的鸭屎味儿,但我不能表 示出对这种臭气的嫌恶。这个新时代的鸭倌。想着他染了瘟症的鸭群和他头顶的那 只绿帽子,我从心底对他生出一种同情也生出一份歉疚。 我坐下来不知道跟他聊些什么,但又不能不说话。我说,听说你在养鸭子?嗯。 他答应了一声,接着便跟我谈起他的养殖发财梦。一副受传销蛊惑的狂热。他说他 是他们村里最大的麻鸭养殖户,养了上千只鸭子,村里镇里都把他当作养殖致富的 典范,县里、市里、省里来了检查组,镇里一般都会把他的鸭棚作为一个实地参观 的点,有时还会在他家里安排一顿便餐,宰杀几只活鸭吃吃。村里规定他接待检查 组接待领导的鸭子得跟其他鸭子分开来,不能用饲料,得用青菜和谷子喂养。现杀 的土鸭配上乡里的柴火大灶,爆炒或清炖,那味道自是没得说,连烟道里走出的烟 都是香喷喷的。乡里对他的感谢也就是到年底会用车给他拖几箱好酒好烟好茶和水 果。村里人围在车跟前,你一嘴我一嘴地替他清点着礼箱,米几袋,油几壶,烟几 条,茶几盒。人群里总有人发出羡慕的啧啧声,他们都觉得狗日的田文军有板眼, 出息了。田文军觉得自己成了体面人,觉得自己跟乡里的头头们都有了交情,再也 不是当初给人端洗脚盆给人捏脚的底层技工了。这几年他养鸭子养上了瘾,死了买, 买了死,他从未在鸭子上面仔细算过账,但是人们看到的是,他家的老房子推了, 盖了新楼,还是仿造城里别墅的样子盖的,里面电话空调热水器液晶电视笔记本电 脑都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也是时下最潮的苹果,俨然一副劳动致富的模范典型。 田文军不断跟我讲他见过县里市里甚至省里谁谁谁,有谁谁谁在他家里吃过饭,跟 他握过手,仿佛知晓很多事情的门道。看他环视我屋子的神情,似乎对我蜗居在这 样一栋格局老旧的二手房里很是瞧不上眼。 我有些气短。对于出嫁的女儿,娘家是她背后的一座山,我和我这个破屋子显 然不能为陶安撑起多大威风。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给田文军让了一支,我自己 点燃一支。有些事我得琢磨琢磨。 田文军在我面前数落起陶安。他说,姐,你真不知道陶安有多懒,每次回到家 里什么事都不做,睡觉睡到被窝冷了才起来,我爸妈这么大年纪了还来伺候她,给 她做饭洗衣。这都不说,她还挑挑拣拣,这也嫌不好那也嫌不好,我爸妈吃了亏还 讨不到一声好,不知怄了多少冤枉气。他吸了几口烟,人有了神,说起陶安的不是 来越发有劲了。他说陶安就是只瓷器夜壶,只管好看,并无多少用处。田文军还说 当初娶她的时候,陶安没有要什么彩礼,还以为自己好福气白拣了个漂亮媳妇,现 在回头一想,这世上的东西便宜无好货。她现在在外面做事,每月都有活钱,可她 掌中带缝是个漏财货,花钱大手大脚,随便买件衣服就好几百,买个擦脸的香香也 是好几百,结婚这么多年了,就没存下几个钱。这都算了,她居然还不把我当人, 给我戴顶绿帽子,不是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我才不想受这窝囊气,我现在低头了, 她还尾巴翘上了,欺负人也不能这么欺负吧。离婚能吓唬谁?我一男的我怕离婚吗? 姐,你说,现在这世道,有几个男的怕离婚? 我默不做声,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今,稍微有点本事的男人离婚了找的全 是比自己年轻十几二十岁的女人,年龄差距越大越荣耀,显得自己多能似的。而离 婚的女人确实是不好找,带了孩子的女人更加不好找,找个条件好的,人家不干, 找个条件差的,自己吃亏。离婚的女人就是碗夹生饭,带着孩子的女人更夹生。田 文军烤完鞋垫,索性将双脚从拖鞋里拿出直接踏在钢罩上,一点儿也没有乡下人走 城里亲戚的拘谨。田文军还在继续追问我,我只得嗯了一声。他说,更何况陶安找 的是那样一个人,比他小两岁不说,而且还是个小混混,又没正经工作,一天挣的 钱不知道能不能填饱肚子。他哄了你妹大半年,没送过你妹任何礼物,估计你妹还 得倒贴人家。她现在是灌了迷魂汤了,你是旁观者,你想想,她要把我不要了,她 跟他就能有个好结果吗? 我叹了口气。田文军分析得也正是我对陶安的担心。目前来看,田文军虽窄, 但毕竟是条路,林大庆就是条死胡同。她只能待在原处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 我虽然讨厌这鸭倌,可是我还得跟他站在一条道上。 听见敲门声,是陶安回来了。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袄,围着一条红羊毛围巾。裹 着一团冷气走到沙发旁,叫了我一声姐后就坐下了。她将电暖炉转了个方向,然后 将手贴上去。她的手僵硬发乌,定是冻僵了。她的脸上带着些怒气。她问田文军, 龙龙呢。田文军说,睡觉。田文军说,你还晓得回来?她白了他一眼,说,不要你 管。田文军的牙齿在下嘴唇上咬了咬,颧骨都暴起了,但最终还是塌下去了。陶安 起身将电暖炉的插头拔了,插在电视的插座上,这样绳子就留出了很大一段空余, 她将电暖炉提到靠我这头的沙发旁,一副坐都不愿挨他坐的样子。那是一种从肉里 面生出的讨厌。 田文军将双手在脸上搓了搓,又挠了挠了头,他在极力控制他的火性。陶安的 电话又在响,是条短消息。陶安掏出来看的时候,田文军一把将手机夺了过去。陶 安尖叫起来。田文军看了那条短消息后脸上的肉就垮了,胸部一鼓一鼓的。他的手 指在屏幕上划了一阵,然后将电话放在耳旁。陶安吼道,你干什么?上前便要去夺 手机。田文军胳膊一甩,陶安就跌在了沙发上。陶安小小个子在田文军面前就如一 根柴火棒。手机通了。田文军骂了起来,林大庆,我操你老娘,你个鸡巴日的。田 文军的胸部像打气筒似的一起一伏,他说,林大庆,你个小卵子,你搞我老婆,你 他娘的搞我老婆,你他娘的欺人太甚,你还想怎样?从手机侧漏出的外音听得出林 大庆也在叫嚣,也在骂娘。像一把刀砍在另一把刀上,都是硬邦邦的哐哐声。田文 军冷笑一下,说,行啊,林大庆,你有种你跟老子过来,信不信老子一刀捅了你。 老子一刀捅不死你,老子是牛鸡巴日的。陶安再次从沙发上起身去夺田文军的手机。 她大声呵斥田文军,你要干什么?你把手机给我。田文军朝陶安横了一眼,眼睛眯 成一条缝,缝里透出一股辛辣气。他推了陶安一掌,那一掌推得陶安连退好几步, 最后撞在卧房的门上,弄得哐当一声响。陶安不由得叫了一声。田文军忽然咆哮起 来,你丫的,你去死吧。“啪”一声,将手机重重摔在了地板上,手机壳散了,电 池和卡掉了出来,一些零碎件也都溅出来,满地打滚。 陶安咬着嘴唇,很委屈但又极力憋着的表情,她看田文军的眼睛像两只烧红的 炭棒,一副恨不得吃了他的模样。她走过去将手机和电池捡起来,把手机卡按在卡 槽里,电池上上去,准备合盖的时候,田文军一只巴掌打下来又将手机打到了地上。 陶安怒了,她挥舞着手臂,拳头雨点般地砸向田文军。 我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就像我平日里立在窗帘后面看别人家的灯火 一样。我心里如溃口一般涌动着各种心思。我恨着陶安希望她能得到点教训,可是 我又不愿看到她如此被人踩到脚下,欺负到头上,毕竟丢的是陶家的脸。我看不惯 她的丈夫,可是我得跟他结成同盟,将一个破碎的家庭捏网,我们得压制陶安,牛 不喝水强按头,要将这个犟女人制服。有了孩子的女人了怎么着都得为孩子想想。 其实这两天也有亲戚给我打了电话,叫我劝陶安,亲戚们都觉得这事是陶安错了, 是陶安不守妇道,偷人这么败坏门风的事还做得那么大张旗鼓,还有亲戚说得更难 听,说陶安跟她妈一样都是只顾下面那张嘴快活的。他们将陶安贬损得如一块抹布。 我多么希望父亲还活着,活着看到他的小女儿如此遭亲友唾弃和谩骂,看他因自己 的不自重,生生毁掉了他手掌心里两颗明珠。哈哈,父亲。我的心里一片悲凉。 一个人的心意得不到成全,反而受到巨大的阻力,而且这些阻力都打着是为她 着想的旗号,那么这个人的心里该有多么的暗伤。 人生有许多说不出的疼痛,我也想让陶安尝尝。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着这 场戏。当年她母亲怀着她跪在我母亲的脚下,虽然痛哭流涕,可那实际是不达目的 不罢休的霸道,那就是一种欺负,欺负我母亲相貌平平,欺负我母亲没有文化,欺 负我母亲配不上父亲。拆散我父亲与我母亲的婚姻,拆散了我的家庭。现在,我竞 觉得这是报应。那么就扭打吧,打吧,打得头破血流,打得你死我活。人活着,哪 有那么多的称心如意。 我突然十分恶心这对用力厮打的夫妻。他们货真价实的你一拳我一脚,让我窥 探到了婚姻的肮脏与丑恶,当年的耳鬓厮磨转眼就到了鱼死网破。这个世界到处都 是背叛与出卖。我的内心涌起一阵悲凉与寒意。我起身回到卧室,将这个战场留给 他们,今晚如果要出什么事就出吧,人生有时候需要用悲剧来给人一点教训一点警 醒,不能活得太随心所欲,不能活得太跋扈嚣张。 我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床上的被子中间处鼓出了一个包。我掀开被子,看见龙 龙穿着一套薄绒衣像虾子一样蜷缩着,躲在被子深处流泪。被子里热烘烘,却又带 着潮气,我闻到一股异味,再看龙龙身下一大片湿痕,他尿床了。我叫了声龙龙。 龙龙忽然爬到床头,将头埋在枕头下。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忽然被拧成一团,有 一种满满的疼,像是有什么利器划过了我的脏腑,我的心间荡起一阵一阵涟漪。我 无法再坚硬。这可怜见的小东西。这么小就懂得了默默流泪。我记得我父亲与母亲 离婚那天,我就把自己锁在小屋里哭了一整天,也是跟龙龙一样,藏在被子深处, 觉得铺天盖地的黑暗才是一种彻底的安全。龙龙这么小就知道向黑暗寻求保护。 我将龙龙抱在怀里,他软软地任我摆布,像一只温驯的小羊羔。在床上的被子 垫单和棉花毯统统换过后,我将这只小羊羔塞进羽绒被里紧紧裹住。听着动静,外 面似乎没有舞刀弄棒了,改成了唇枪舌剑。每一次外面的声响稍微尖锐些,龙龙就 习惯性地将头往我怀里钻,他小小的身子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我问龙龙,龙龙,你 害怕吗?龙龙轻轻地点了点头。龙龙问我,姨妈,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龙龙 的这个问题问得我喉头一阵发哽。父母相爱生下孩子,这样的关系以前在我看来是 天地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是最可信任的关系。以前上街时我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 着父亲,走每一步内心都是满足的,踏实的,我可以在那两只手给予我的天地里任 意撒娇任性,他们会为我遮风挡雨,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只大手要撤离,仿佛大厦被 拆了一面墙。我被父亲抛弃了。抛弃是这个世上最残忍最不负责任的一件事。它会 摧毁一个人对生的所有希望,它会让一个人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冰凉与阴暗。那 种冰冷与阴暗会刻在一个人的心上。我清楚地记得我就是那一年学会了抽烟,除了 以这种堕落的方式宣泄恨意外,最主要的是那一闪一灭的红光能为我带来些暖意。 龙龙,爸爸跟妈妈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你是选择跟爸爸还是选择跟妈妈? 我要爸爸跟妈妈在一起,我不要他们离婚,我不要他们离婚。 龙龙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 田文军和陶安一齐推开卧室的门。他们都奔向龙龙。田文军摸了摸龙龙的头, 说,儿子,怎么啦?告诉爸爸怎么啦?陶安霸道地将田文军一掌推开,说,滚,少 碰我儿子。你这个疯子。 我忽然气往上撞。陶安是非要让这个家散了不可。田文军似乎是彻底地被激怒 了。他的牙齿在嘴里咬得霍霍作响。我感觉到田文军即将手下不留情了。他的手正 在他的大腿处握成拳头。我跳下床去,给了陶安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啪”的一声 脆响,镇住了她也镇住了我。陶安捂着脸看着我,那双眼睛在一瞬间里依次汹涌出 震惊、委屈、愤怒、恐慌、隐忍、怨恨。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的心像打鼓一样 地狂跳,我的腿也在发抖,我的手掌心里一阵阵发麻的痛,我下手重了些。我到底 是心虚,难道这一巴掌里就全都是为了息事宁人,就没有我自己的一点私心?我似 乎一直就有想揍这女人一顿的冲动,给这个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我如此费尽心机地扇了她一巴掌,可是我一点儿也没有多少快感。看着她那凄 惶无助的眼神,我竟对自己生出些嫌弃来,我看到了自己藏在深处的卑鄙与丑恶。 田文军算是识趣,出去了,在我扇了陶安一巴掌后,我瞥见他握着的拳头松开了, 他看到了他妻子脸上的红印,也看到了他妻子眼里的泪水。他似乎是出了一口恶气, 面相上平和了许多。他出房门的时候扭过头对我说,姐,你是清白人。我没理他, 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我给陶安递了块毛巾,她不接,身子也扭到了另一边。 我说,你刚才也太霸道了,你激怒了他,他拳头都握紧了,我不跳起来打你一 巴掌,今天怎么收场? 我再次将毛巾递给她,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她果然好哄。听学校里好多 老师说父亲很是疼爱这个小女儿,经常是乖啊宝啊地叫,动不动就将她捉住然后一 把搂在怀里,父亲从未这样待过我,他从未给过我怀抱也从未叫我乖啊宝的,他一 直都称呼我为陶平,只在写信时称呼“陶平我儿”,流露出了那么一丁点亲昵。我 是有些吃醋的。那些年与父亲长久的对峙,不肯去见他,多少也为这醋劲。现在面 对陶安,我竞也生出些欢喜,一个心思单纯的人减轻了人的许多压力,她不会让人 背上些琐碎的心理包袱。 夜深了,有了困意。我起身从柜里拿了两床被子给了田文军,田文军很随意的 从茶几的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 他将被子放置一旁,冲我笑了一下,说,我成家后还从来没有睡过沙发,呵呵。他 也许是没话找话,想显示出他与我缔结同盟的一种亲密关系。但是这话在我听来很 是逆耳,他是在向我说明他在婚姻中的地位,他是很男人的,他是永远睡在床上的。 我淡淡地说,那你今天就睡睡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