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事在心里,上班也是心绪不宁,无法集中精神,在对账目的时候老是出错, 盘账的时候总是出现一毛两毛的误差,每次都得重新再理一遍,错多了连对的心里 也没底了。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将键盘一把推到桌子根,我起身到茶水间点燃一根 烟。不得不承认,短短两三天时间,陶安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很厌烦了, 想快点将她打发走,无论是她跟林大庆也好,还是跟田文军也好,无所谓。每个人 都有命运的安排,一棵草一滴露水,给她讲了这么多,她听不进去,能怎么办呢? 有个高僧说得好,世间没什么放不下的,痛了自然就放下了。每个人的经验教训都 是从悲惨的下场中得到的。 下午的时候我的右眼毫无征兆地跳动起来,一扯一扯的。说给同事听,他们说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笑了笑。这种鬼扯淡的话我向来不信。谈笑间,陶安打来 电话,她说她有事出去一会儿,叫我早点儿下班回家,说龙龙一个人在家里。我的 胸中立刻又冒出一团火,我说,你有什么事比孩子重要?你要有事出去你把孩子带 着啊,他影响到你什么啦?她急急跟我解释说,也不要很早,就是正常下班就行了, 我把龙龙放在沙发上,电暖炉给他打开了,只要有奥特曼的碟子看,他可以一整天 不动。外面太冷了,带上他怕他感冒。 陶安的说辞像根吹火筒,我已经要被她气晕了。这个女人太疯狂了,太邪门了, 她一定是去见她的奸夫去了。我说,陶安,你这么不要脸,我也拿你没办法,这样 吧,你要死在外面了,我答应帮你抚养龙龙,你就去死吧。 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就这几 天,我总觉得自己发燥,胸中总是藏着一把火,一天到晚气鼓鼓的。我把这一切都 归咎于陶安,我该她的,欠她的。 想到一个三岁的孩子独自待在我的房子里,我有点儿坐不住,我被脑子里各种 不好的想象恐吓着。那孩子会不会口渴去搬开水瓶然后被开水烫伤?会不会好奇将 手插在插座的孔里触电身亡?会不会趴到养鱼的玻璃缸里玩水然后一头栽进去给淹 死?会不会爬到阳台上从活动的防盗网掉下去摔死?我越想越害怕,对于一个懵懂 无知的孩子,谁都无法预料他会有什么样的行为,你说他能在沙发上坐一天他就坐 一天,他是塑料做的? 我只得请假回家。我很少开口请假,请假半天两百块,不是要死人的事,谁往 水里扔钱呢。往回走的路上,我不停地诅咒着陶安,她总在我心软的时候勾起我的 仇恨,她都不知道怎么利用我内心的那块软肋。交往是相互的,她带来的是春天, 我便是灿烂的样子,她如果带来的是冬天,我只能这样冰冷。每个人得到的都是她 所付出的。这么深的道理是活得浅显的陶安所不能领悟的。 快到家的时候,我的心莫名慌乱起来,我怕我推门进去会看到一具童尸,我隐 隐的似乎希望事情会发展到这样悲惨的地步。我要看这个女人如何收场,我要看她 还怎么风流,怎么去快活。我被我的恶毒给镇住了。上到第五层楼梯时,我看到我 家的门是开着的,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赶紧冲进屋子里。客厅中间的沙发上没有龙 龙,电暖炉是开着的,黄澄澄的光射在沙发上,我闻到一股化纤烤焦的味道,我赶 紧将电暖炉关掉。沙发上一只银白色的小碟机在被子里,还有一张奥特曼的碟子。 我往鱼缸里看了看,又往卧室瞄了瞄,也推开阳台门瞧了瞧,甚至朝路面探视了一 番,没有摔落的痕迹,卫生间也没有人。我叫了几声龙龙,没人回答我。我意识到 出事了,龙龙跑了,他不见了。 我给陶安打电话,关机。我翻着手机找到陶安早上拨打过的那个号码,打过去 也是关机。我脑子里立刻想到,他们用我给的钱开房去了。此刻一定在哪个便宜的 旅舍里,在霉味浓重的房间里,在一动起来就嘎嘎响的窄床上做那个事。我瘫坐在 沙发上六神无主,脑子一片空白,我想象不出一个三岁的孩子打开门他会跑去哪儿? 空等不是办法。我还是得出去找。 这个小区是老小区,等待拆迁已经等待很多年了,住的人都有些杂,有时候在 小区里散个步,从口音里能听出大半个中国来,听到一句两句汉腔算稀罕了。我打 算一户一户敲门去问。我爬上爬下问了三个单元就已经累得不行了,上一步楼梯腿 像灌了铅似的。而且这么多门敲下来,每一次都是摇头摆手,我已经感到希望渺茫 了。天大黑了,北风裹挟着长江的水汽从楼与楼的空隙中呼啸奔来,冷得人直哆嗦, 不远处的白杨树林随着风发出哗哗的声响,雷鸣似的。居民楼里都亮起了灯光,一 些动锅动碗、洗澡擦地、骂东骂西、电视电话的声音从窗口里传出,带着浓浓的居 家过日子的光景。我听到几个窗口里传出小孩子的声音,这让我更加牵挂龙龙。 十点钟了。我再次拨打陶安的手机,依然是关机,拨打陶安早上拨打过的号码, 等了一会儿,总算传来了“嘟”的声音,通了。第四声的时候,接听了,一个男的 问我是谁?我硬邦邦地回道:陶安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是谁? 我提高嗓门暴躁地说,叫陶安接电话。那男的也发飙了,满口渣滓,说,你他娘的, 老子都不知道你是谁,老子凭什么让她接你电话。 我情绪的引线被点燃,长时间积攒的怒气瞬间爆发,我说,你是林大庆对不对, 你们这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你除了会睡女人你还会干点儿别的事吗?像你这种瘪 三我见多了,除了裤裆里面有点精子,还有什么,屁都没有,嘴上连根毛都没有, 你把陶安当什么了?你能给陶安什么?我告诉你,人活着不是光只图鸡巴过瘾的, 你把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你横什么横,你造孽,你迟早要遭报应的。 你懂个屁,什么老子毁了好端端的家?是好端端的,老子能毁吗?什么叫只图 鸡巴过瘾,我告诉你,老子知道你是谁,你是陶安的姐姐陶平对不对,你就是个老 变态,活该你没男人要。田文军算什么东西,他是他妈的猪狗不如,他要你妹去当 鸡,好多挣钱让他养鸭子,这就是好端端的家?哪个男人戴了绿帽子不愿意离婚的, 就这种屌货不离,要离还倒给他钱,他就是一吃软饭的,他把你妹当成了赚钱的工 具,这种人就是一人渣,该下滚油锅,该千刀万剐,他说要找老子算账,老子还找 他算账呢,狗东西,老子见了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你爱捅谁捅谁,你强奸王母娘娘捅玉皇大帝与我无关,我现在没心思跟你扯这 些。我的话还没说话,电话那头又咋呼起来了,这次是个女的声音,很粗,口音跟 嗓门能让人想到一口瓮,乡里腌腊鱼腊肉的瓮。“瓮”说,你是陶安的姐姐是吧, 我告诉你,把陶安这个臭婊子管好,她要再勾引我弟的话,我要她好看,我把丑话 说在前头。我告诉你,我弟不吃剩饭,你们别打错了主意。在那口“瓮”讲话时, 我总能听到那男的叫姐,不停地说“把电话给我”。声音充满怒气与恨意,我还听 到一阵推搡声,一定是林大庆在边上夺他姐姐的手机。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手机也 夺不回来,容得下别人骂自己的女人为婊子,任由别人肆意侮辱自己的女人,一没 钱二没本事连血性气也没有的男人也算男人? 我说,我也告诉你,把你弟管好,我若看到你弟再跟陶安在一起,我也会对你 弟不客气,我们家的剩饭就是放馊了,也轮不到一条蛆。 你能这样说那当然好。哼。对方“哼”完就果断挂了电话。 我将我的那声“哼”活活闷在肚子里,化作一股怨气长长地吐了出来。我的牙 齿在口腔里上下切合,如果陶安此刻在我眼前,我一定会撕了她,陶家的门庭被她 给辱没了。我跟她一个没成家,一个家要散。俨然成了老家人的一个笑话。 寒气越来越重,从白杨树丛里吹出来的风像长了倒勾似的,吹得脸生疼。望着 小区四周高楼的灯火,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询问孩子的下落。我决定先去小区的门 房问问看。我转身没走几步就看见了陶安,她穿着我的一件绿格子羽绒服,一双高 帮雪地靴,低着头苦着脸向前走,头发被风吹得跟草窝似的。我叫住了她。她一惊, 望着我,说,姐,是你,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 看到她我想起刚刚林大庆骂我“老变态”,想起林大庆的姐姐骂她“臭婊子”, 都是这个不争气的骚货惹的,她就是一个妖精,毁家败家的祸水,我的火“腾”的 一下就冒出来了,我有种想置这个女人于死地的冲动!我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然后铲了她一巴掌。她重重地推开我,说,你疯了,你凭什么打我。你真是老变态, 变态狂! 我气极了,你从未在我的环境里生活过,你从未站在我的观点上来看待我,你 凭什么给我扣上一顶变态的帽子,我心理不健康了?阴暗了?扭曲了?小婊子养的, 真是小婊子,骚货。我向她挥舞起拳头,我要杀了这个不要脸的。我们扭打成一团, 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人来过问来劝架,他们像看一场把戏一样上前来看一 阵就脚步匆匆地走了,还有人在笑,乐呵呵地,能欣赏别人的不幸别人的狼狈算是 无聊生活派发的一种福利。我很快意识到我们这是手足相残,我们的撕扯成了别人 的乐子。我压着怒火停止了扭打。我一住手,陶安也就住手了。我从喉咙里咳出一 口痰来,吐在她的脚边,我说,姓陶的,龙龙不见了,要是龙龙有个三长两短,你 就不用活了。 陶安倒抽一口冷气,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我没到下班就回家了,一回家家里门大开着,人 不见了,几个单元里,我挨家挨户都敲门问了,都说没看见。 啊!陶安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雪还没融尽,地上带泥带水的。她眼睛空洞地 望着前方,木呆呆的,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凄风苦雨,她无依无傍,真有了几分 在绝路上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我做过了,我太狠了,无论如何我也背不起把人往绝 路上逼的名声。我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拖着她朝门房走去。 陶安在路上突然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唤“龙龙”,她扯破喉咙的叫声 和凄惶无助的哭声让我的眼底一片潮湿。我加快脚步朝门房走去。可是门房里并没 有龙龙,门房的师傅说从下午到现在并没有看见像龙龙这样大的男孩子单独出去过, 只要没出去就好。出去了就完了,这个小区一出去就是江堤,江堤的栏杆稀疏,有 几处还被人用电锯割断了,小孩子如果钻进去,一不小心就会滚进长江里。 在往回走的路上,陶安一遍遍叫着“龙龙”,拼了命地呼喊,从这一声声“龙 龙”中,我能感觉她的心在滴血,肝在滴血,肺在滴血,她的脏腑血流成河。我也 跟着她叫喊起来,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用全身的气力来呼喊一个亲人,在我呼喊了几 声后,我忽然热泪盈眶,这喊声像一把磨刀石,我心间上的锈迹在叫喊中剥脱,我 体察到了亲情的某种纽带与关联。 在我们的叫喊声中,有几户人家打开了窗户,瞧了瞧但很快就关上了。我们一 面往前走一面喊。又有人家打开了窗户,我们一齐扭头看着这扇窗,一个约摸五十 岁左右的男人和一位穿着花睡袄的女人探出头来,中年男子问,你们是那一栋的? 我说,五栋三单元七楼。 小孩叫什么名字? 陶安仿佛看到了亮光,赶紧回道,田小龙。 多大? 陶安说,三岁。 穿的什么衣服? 陶安欣喜地朝我看了一下,她的眼睛里透出一点亮光来,脸上的神情也活了过 来。她从别人家的问话里觉察出了什么,她的神色向我传递她觉得她的龙龙就在那 个窗户后面。 陶安说,上面穿蓝色。 妈妈,妈妈!陶安的话还没说完,龙龙的脑袋就出现在了窗台上。 龙龙!龙龙!陶安高兴地哭了起来。 龙龙很快被那家人送下来。龙龙飞扑进陶安的怀里,陶安先是紧紧揽住,左亲 右亲,忽然陶安一把将龙龙推开,狠狠扇了孩子几个耳光。陶安说,谁叫你跑的, 谁叫你瞎跑的!在屋里待着你会死吗?你这个讨债的,你要害死我是不是? 龙龙一下子哭了起来,说,我一个人怕,我一个人怕。 我将龙龙搂了过来,不停地向那对中年夫妻道谢。陶安在一旁抠手指,从她左 手的中指上抠下一个黄金戒指,这应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她要将戒指留给那 对中年夫妻,妻子连连摆手,但陶安执意要给,一副不收下就不能收场的犟劲,执 拗了半天对方终于收下了。陶安在我怀里接过龙龙后,重新亲了起来,那股热乎劲 亲得龙龙破涕为笑,一路上咯咯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