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我让她们无论是去卫生间厨房还是阳台,走到哪 儿都是亮堂堂的,灯火通明的。我把电暖炉开到最高档,我把房间那台老空调打开 预热,我不再算计那几个电费。我只希望我的房子能迅速的暖和起来,抵御外面飞 雪漫天的寒气。我把冰箱里一块牛肉拿到微波炉里化冻,我想给她们做一碗牛肉面。 我知道陶安口重,喜欢吃辣,我把网兜里的干辣椒全都倒了出来,我要做两份,一 份清淡的给龙龙,一份辣的给陶安。我想起冰箱里还有半瓶可乐,我手忙脚乱将它 倒进钢锅里,拍了一块生姜,她们受了半天冻,可以喝点儿姜汁可乐。我忙前忙后, 像扯棉絮一样从我的体内毫无保留地扯出一大片热情,我像是在挽回和弥补什么。 我在挽回或是掩盖我内心深处肆无忌惮的狭隘和残忍。在我提起刀片牛肉时,我竞 有种幻觉,觉得她就是那块牛肉,躺在砧板上,生生受着各种刀的凌迟与切割。 她对我的好显然还不适应,对我各种请让都表现出一种迟钝的木讷,她在我面 前总拘脚拘手,反不如先前那么自在放得开了。她可能从我赶她出门这件事里,认 识到我是一个抹面无情的人,所以她谨小慎微起来。她的眼睛盯着电视,但我从她 的眼神里能看出她的心思不在电视上,她时不时低头去看她的手机,偷偷摸摸地看, 只要听到我的响动,就立刻将视线转移到电视上。她对我生出很强的戒备,她永远 处在自己给自己营造的一种不安定感中。 我说,陶安,你要看手机就大大方方地看吧,我不会再干涉你了。林大庆如果 来接你你就跟他走,如果他不来接你你就在我这住,不要有什么顾虑。行吗? 陶安点点头,但那头点的像一只受惊的麻雀。 吃了面,喝了可乐。陶安主动收拾碗筷,我将她按下了,可她还是接过来拿到 厨房水槽里洗了。这是她在我这里头一次主动帮我做家务。她的勤快越发让我愧疚。 龙龙玩了一会儿就睡了,我将他放到了床上。房间里空调的温度已经起来,推 开门便是一股热气。这股热气让我觉得这房子头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陶安洗完碗后,与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两眼都盯着 电视。我起先对这种沉默感到些局促,总想着去打破,怕这种沉默会凝固,像结冰 一样,生长出另一种寒冷与隔膜。我和她之间不能再隔着青石了,更不能让青石还 长出苔藓来。可是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于是我们只能这样沉默下去。渐渐地, 我竟觉出这沉默的好来。这世间最好的交流也许并不是语言,而恰恰是这沉默。所 有的伤口都是在安静中修复的。 忽然间厨房里传来尖锐的鸣笛声,是自鸣壶烧开水的声音。我起身时,陶安将 我拦下了。她推开拉门进去,过了小半天出来,手里提了大半桶热水,她将那桶热 水放在我面前的地毯上,她搬了只小板凳坐在我面前。我刚要张嘴,她冲我摇摇头, 示意我不要说话。 她脱去我双脚的鞋袜,将它们双双放进桶里,水温有点儿烫,但是可以承受。 她在我桶上搭了块毛巾。然后转到我的背后,她的双手落在我的肩上,在她的揉捏 下,我逐渐放松,觉得我的内心像是被什么照耀了似的,很多矗立的横亘的东西都 矮了下去,沦为乌有。那些残渣也像肥皂泡一样,在化解破灭,我的心房长出一把 笤帚,一笤帚一笤帚地将那些陈年污垢扫了出去。在我的双脚感到水温平和后,她 将我的脚从桶里捞出来,用毛巾擦干。她把我的双脚放在她的腿上,然后她的大拇 指死死抵住我的脚掌心,忽然间,一股火辣辣的疼劲儿直冲到了头顶。我“啊”了 一声,她迅速将我的脚捉了回去,再按,依旧辣疼,但这种辣疼里多了一种麻和酸 胀的感觉。她的每一次长按都令我的周身有一种热烘烘的感觉,这种热感一次比一 次强烈,在她的又一次长按下,陡然间我全身的汗毛孔张开了,细细的密密的汗顺 着汗毛根直往外淌,汗如泉涌。从她的指法我能清楚知道这是一双劳动的手,是一 双勤巴苦做的手,是一双在行业里长期操练过来的手,不偷奸不耍滑,坚贞不屈的 一双手。 大约一个小时后她才结束按摩。我瞧见她也是汗如雨下,鬓边的头发都结成一 缕一缕的了。她将我扶到房间,伺候我躺下,头一次我尝到了挨床就睡着的滋味。 那一晚我睡得十分香糯,没有翻身也没有做梦。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头也不像 先前那么发沉发腻,心明眼亮,神清气爽。龙龙还在睡。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 和衣躺着的陶安,脸红得像蒸熟的虾子似的。我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烫。 我叫她,陶安,陶安。 陶安喃喃道,好大的雪,外面好大的雪。 我掀开她的被子,看见她的手里紧紧拽着我给她的那部老手机。她像拽一根救 命稻草一样拽着它。忽然间,我泪流满面。我知道她还在等待着林大庆。这个狗日 的林大庆。我将陶安抱到床上。然后到药店去买了各种退烧治感冒的药。 我刚喂她吃完药,她的手机便响了。她冲我一笑,说,他终于来了。我笑着对 她点点头。她强打起精神接电话,没有怨气,只有娇嗔,喂,你终于忙完了,终于 想起我们了?忽然,她便不说话了,眼睛里的亮光也没有了,然后就黯淡地挂了电 话。 她说,是田文军。 龙龙忽然翻过身来,说,是爸爸,是爸爸要来接我们吗? 陶安说,你想爸爸吗? 龙龙说,想,我刚才做梦都梦见爸爸了,梦见爸爸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 陶安笑了笑,说,你爸爸下午来。 龙龙高兴地“哦”了起来。 我决定继续请假,好照顾陶安。可陶安却不同意我请假,她执意让我去上班, 不要耽误工作,她说她能行的,感冒发烧也不是什么大病。在她的坚持下,我同意 了。毕竟请一天假就得扣几百块的工资,我挣钱不多,几百块可以过上好几天日子。 但我坐在单位的格子间里,总是心里发沉,像压了块秤砣一样。我打开工作页面, 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可是不行。我决定还是请假回家。 我拦了辆的士奔回家,推开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龙龙,他在看碟机里的奥特 曼。我问龙龙妈妈好一点儿没有。龙龙说,妈妈还在睡。 我推开卧室的门,陶安果真躺在床上,我去摸她的脸,估计烧退了,不怎么烫。 但她的脸却毫无血色。我心生疑惑。床头柜放着一只空空的水杯,我打开柜子的抽 屉,所有感冒药的胶囊壳里都空了。 陶安,陶安,陶安!我大声地叫她。我开始感到恐惧。我的腿一阵一阵发颤, 发软。我慌乱地摸手机。拨打120.在等待急救车的空当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 焦急万分又束手无策。龙龙从房间的异样感知到了什么,他在床前摇着他不省人事 的母亲,叫她,她不答应。龙龙哭了。龙龙的哭声令我有种想跟这世界拼命的冲动。 我掀开陶安的被子,果不其然,她的手里还握着手机。我掰开她的手,拿过手机, 翻开通话记录,从昨天将他们赶出家门到现在,陶安给庆拨了整整一百个电话,发 了整整八十条短信。 我再次给那个叫林大庆的打电话,话筒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去你妈的。我将那个手机一把砸在了地上。 所幸陶安吃的只是感冒药,毒性没有到夺命的地步,只是洗胃时遭受了些痛苦。 看着差不多要把胆水都吐光的陶安,我忽然生出一种心疼。我一把抱住陶安,将她 搂在我的怀里。我说,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好走,寻死是最没出息的。 陶安淡淡回应说,活着无味。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说陶安。谁活着又有味呢? 下午田文军到了武汉,给我打电话,我告知他陶安生病住院了,让他直接到医 院。田文军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件军大衣,粮仓般罩在他的身上,上下一 般粗。身上还是那股鸭屎鸭毛味。 龙龙看到田文军,跑着冲到他怀里,问,爸爸,你给我带好吃的没? 田文军上下拍拍衣服口袋,说,忘了,下次给你补上,乖儿子。 龙龙失望地回到床边。 看到田文军,陶安把脸转向一边。田文军问,好好的怎么住院了? 我说,感冒了,这几天下雪,冷。 田文军鼻子缩了缩,说,娇气。感个冒还往医院跑,瞎花钱,有那几个钱扔给 医院,还不如给龙龙买身衣服。 我准备跟他理论几句,但我忍下了。 他坐下来开始有一句无一句地跟我聊天,聊他的鸭子,大抵不过手头拮据,经 济紧张之类的话。想贷款又没多少门路,平时村干部乡镇干部要用他时都跟他嘻嘻 哈哈的,轮到他有事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初一推十五,张三推李四。说着他给 我递了根烟,我摇手。他诧异,说,你不是抽烟吗?我说,这是病房,陶安还在打 针呢。 他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掏出打火机,啪一下点火,将烟点燃猛吸一口,像上 辈子就欠这口似的。陶安索性将自己埋在了被子里。她自始至终没有搭理田文军一 句。 第二天陶安就出院了。出院那天是晴天,一个红火大太阳挂在天上。屋顶上树 上花坛里的积雪开始大面积融化,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在家吃了顿中午饭后,他们一家三口就准备起身回去了。陶安虽然不待见田文 军,可是她也只能选择跟田文军回去,而我也只得随她,目前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何况有个孩子。陶安在收拾行李时,把箱子里那个全家福掏了出来,摆在我的电视 柜上,说,姐,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看到那只油墨水画的胳膊时,我鼻子有些 发酸,喉咙里像长了一根刺一样。临出门时,陶安忽然说,姐,我把龙龙留在你这 里,替我照看几天,等我跟他找好幼儿园后再来接他好不好?想到我们单位楼下有 个临时托管所,我答应了陶安的请求,再者我也舍不得龙龙。看着陶安提着行李箱 低着头跟在田文军的后面,我的心有种被刀割的感觉。我的妹妹,小小年纪就说出 活着无味的妹妹。可是能怎么样的,人生的酸葡萄不可能由别人来代替她吃。 他们走后,我返身进屋,刚好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照在客厅的穿衣镜 上,那光如此的灿烂,像陶安刚来武汉时的笑容。龙龙站在镜子前摆出奥特曼打怪 兽的姿势来。他在我屋里欢笑着奔跑,让我有种做了母亲的满足感。我从鞋柜上扯 下一张报纸然后蘸上水,将那面蒙了很多灰尘的镜子细细擦拭,我想让那光亮一些, 更亮一些。在我擦拭完镜子后,我接到了田文军的电话,他惊状万分地说,陶,陶, 陶安她,她跳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