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一个外乡女子,却是有经济实体的。最初也就是夫妻店,前店后厂。丈夫 整天拿着那些电动工具,在大理石上锯啊、磨啊、钻啊;她则在小小的门面里支应 着顾客。 她有着南方女子的清秀,更有着商人的精明。慢慢地,夫妻店有了一些口碑, 增多的用户,基本上都是老客户推荐过来的。 生意就有了兴旺的趋势。 从老家又找来了几个技术工人,丈夫就成了工头,她也就顺理成章当了老板。 店面也装饰了一下,挂上一块大理石做成的牌子,上面写着“薇薇石材贸易有 限公司。” 薇薇是她的乳名。 尽管有了招牌,但是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其实也就是家庭式的小作坊。她一点 也没有找到当老板的感觉。门面跟后面的加工地点,只是一墙之隔,所谓的墙也只 是那种石棉挡板。一点儿也不隔音。耳畔整天回响着的,就是电动工具在大理石上 面加工的声音。非常刺耳,弄得她夜里睡觉也是经常被吵醒。醒来一听,并没有任 何声音。 她抱怨,丈夫笑嘻嘻地说,要是没有了那声音,咱们吃什么喝什么啊? 她就无话可说。那些声音可真是听不得更离不得啊。 幸运的是,她手里有了一个大单,来得叫她猝不及防。 银行大楼要装修,施工队选装修材料,看中了她的大理石。好几千平方米呢。 她有点兴奋,不知不觉间,脸上就飞起两朵红云。选材的人有好几个,其中看 着像头头的人,时不时地瞟她一眼。她当然注意到了。 她没有扭捏,对他说,我们的石材,是地道的巴黎红。说着就很自然地拉起他 的手,不信,咱们看看刚发回来的货。 于是,大伙儿就来到加工场。 一起看了还没有打开包装的货件,她特地指出了发货地点,没骗你们吧? 又看了正在加工的半成品,打磨出来的石材烁烁闪光。 左看右看,正看反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薇薇看出来了,客户是满意的。那个头头,已经不是瞟她几眼了,而是有点放 肆地盯着她了,眼光像是扫描仪,在她脸上逐行扫描,然后就是胸部。 再然后就是谈判。所谓的谈判,实际上就是一边倒。顾客就是上帝啊,而且是 这么大的上帝。薇薇的丈夫本来就不善言谈,面对这么大的单子,更怕一言不慎, 把单子弄飞了,成为千古罪人。薇薇倒是能说的,但是她也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 生意,兴奋、紧张,使她说话的时候没有了原来的利索、干净。一时找不到更好的 词语,只能是唯唯诺诺,不断地点头称是。白皙的脸蛋,因为高兴而红晕朵朵,整 个人显得异常明媚。 那个头头模样人的眼光,就一直粘在她的脸上。这样的眼光,她见得多了。这 时,她倒很清醒,那人的目光,并不是生意成败的关键因素。 人家看中的是她的大理石,并不是她的人。 一说到具体的价格,那人的眼光就会从薇薇的脸上游走到其他地方。薇薇就越 发相信自己的感觉。 这是一个充分竞争的市场,价格几乎就是透明的。问题是只是薇薇能让利到什 么程度。薇薇已经知道了头头和那包工队的关系。应该是头头把工程交给包工队, 但是具体的材料,还是要头头们点头,说到底,包工队赚的只是手工费而已。 既然不是直接和包工队打交道,那么薇薇就知道,让利实际上是给头头自己让 的。 这么大的量,即使很小的差价也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资金。关键要看头头的胃口。 薇薇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市场上的价格明摆着,如果自己的要价比市场高,头 头得到的好处,就有很大的风险。那样,大家就不值得冒险,生意就做不成。 因此,薇薇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自己少得,让利给头头。这样头头出的价格, 是市场上的公道价格,甚至比市场上的价格还要低一点。这样他得到的好处,才是 实实在在的,可以睡得着的好处。 主意已定,薇薇说,你们也是大主顾了,市场上的价格咱们大家都心里有数, 你们来我这里之前,也一定看过很多家了。你们是成心要买,我这里更是成心要卖, 我说一个成交价,你们看怎样? 说完,薇薇就看了丈夫一眼,然后比划出了一个数。丈夫忍不住哼了一声,薇 薇就知道那是表示不满。因为这个价是低于市场价的。 包工队的人,不易察觉地颔首,向着那个头头。头头只是瞥了一眼,但是没有 其他表情。 薇薇见头头没有反应,有点着急,呼吸不免急促起来,本来就圆鼓鼓的胸脯更 是波涛汹涌。头头那眼光,却是没有扫描这动人心魄的景观,像老僧入定一般。 薇薇不禁打了个寒噤,她心里暗暗想到,今天遇上的不是个善茬。头头胃口不 小。没说关键问题的时候,表现得像个色狼;说到关键问题的时候,就像个饿狼。 不过,平心而论。薇薇倒是觉得谈生意就要这样的人。谁跟钱有仇啊!所谓人 在江湖,身不由己。 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薇薇也算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摸索了一些谈生意的技 巧。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实际上比的是谁更有心理承受能力。 奸商,奸商,无奸不商。不过,薇薇这时想起父亲给她说过的一番话来。奸商 这两个字被人们误读误传了。所谓奸商,原本是尖升。那时候的升,是一种量器。 比如卖米的时候,把升装满,顺手拿个木尺,沿升四周抹平,谓之一升。这是公道 买卖。但是,商家为了拉住回头客,交易完毕后,在已经抹平的基础上,再添加一 些米,使之冒尖,等于是再送一些。久而久之,这种现象便被叫做尖升。 不幸的是,后来人们以讹传讹,就有了奸商。与其本意,大相径庭。 薇薇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头头也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 现场只有师傅打磨石材时电动工具发出的刺耳尖叫。 忽然,头头像是睡醒一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低低地说了一声,要不,我 们到别的地方再看看。说这话的时候,他谁也没看,好像自言自语。 说起来这也是很老套的伎俩了,薇薇见过不知多少次了。如果价格真的到了底 线,赔钱的买卖谁也不会做的,走就走了。但是,这一次,这么大的生意,也并不 赔钱,怎么能叫客户走了呢。 只是薇薇当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及时补上一句话,头头只好转过身, 向门外走去。 一看人家真的要走,薇薇急了,紧走两步,赶到头头身旁,不由分说,一下子 就挽住了他的胳膊,贴在他身上。薇薇贴在身上,他感觉很舒服。一股淡淡的女人 体香,强烈地左右了他的感官,他不由得站住了。 薇薇适时地说话了,谈生意就是这样嘛,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不能一口价, 你也不能啊。 一边说,一边挽住头头往回走。再次坐下的时候,头头说话了,现在这做生意 的多了去,价格蒙不住人了。薇薇稍微想了想,就说,图你量大,我赔钱赚吆喝吧, 再让两块钱咋样? 头头用眼光挨个看了看他随行的人,征求意见,见都是点头同意,就说,大妹 子,我看你也是个真心实意的人,这单生意,就照顾你了。 然后双方交换了名片。丈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块石头落了地。 薇薇却有点不踏实。这么大的生意,就这么定了,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啊? 于是,薇薇在他们走之前,问了一句,你们能不能留些定金呢? 对我们不信任啊?这么大的单子交给你了,我们信任你,你却怀疑我们? 不是啊,假如我们备好了货,你们不要了,咋办? 我们能不要吗?头头低着头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话,再联系吧。薇薇赶忙把自己 的名片双手递上去,给了那头头,又向头头要了名片。一看,才知道他叫王军。 客人走后,薇薇两口子开始嘀咕这单生意。既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但问题 是,这货要不要备呢?谁也拿不定主意。 薇薇忽然想起那头头最后的一句话,再联系。好歹吃了晚饭,薇薇拿起头头留 下的名片,照着手机号码打过去。 你倒是联系得快啊。 我心里不踏实嘛。 嗯,为什么不踏实?我们是正规单位,能跑了? 咱们连个合同也没有签,那么大的生意,就凭一句话? 那叫意向,懂不懂?这么大的生意,我一个人哪能当得了家?现在实行集中采 购,程序复杂着呢,要招标的。 薇薇当下就心凉了。弄了半天,白天说的都是火力侦察。更为重要的是,她被 人利用了,人家拿她作为标本,搞了一次市场调查。她当然听说过集中采购,也听 说过招标。不管名义多么好听,实际操作起来,有太多的猫腻。 但是,就此放弃,薇薇又有点于心不甘,毕竟给人当了一回靶子,知道了人家 要招标的信息。起码是有了一次机会。 薇薇就说,你肯定是具体操作人员,你给帮帮忙,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的。 啥好处不好处的,人心难测啊。 薇薇听出了头头的话里话。这些公家人,既想吃腥,又怕惹上膻气。就说,我 说的是真心话,咱们也算是合伙求财,只要有生意做,好处肯定大家分。这样吧, 咱们在什么地方见个面,具体谈谈。 那边沉吟了一下,好吧,那就到茶思物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