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石兰的心沉沉的。她慢慢地向前走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 绿色的气息。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静得像远古洪荒。一种孤独的清冷袭上心头。 也许是为了安慰石兰的寂寞,就有几只大鹅朝她走来,从大道的北侧,一个个伸着 脖子,长长的,嘎嘎叫着。眼盯着这群大鹅越过自己,石兰禁不住笑了。她想起十 年前她回来时,也是碰到了一群大鹅,只是不知道这里边有没有当年的那一只。 石兰刚要下道,就听到北边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转头,就见一辆旧212朝 这边开来。她心头一喜,就站在路边,等那辆车开过来,心中暗想,或许就是一个 熟人呢。 果然,那开车的人看到石兰,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走向石兰。石兰眯着双 目,仔细打量来人,似曾相识。那人扫了一眼石兰,脸上阳光一团,说,你是石兰 阿姨吧?石兰一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叫石兰?那人站住了脚,说,你可能不认 识我了,我就是十年前帮你找卜力大爷的那个人啊。啊……石兰啊了一声,想起了 当年的那个小伙子,眼睛里就流出来一种惊奇,又有些高兴,说,你就是小司机啊。 小司机就哈哈一笑,还小呢,都扔下二十朝三十奔了。石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 你的眼力可真好啊,都十年了,你还认出我来了。那小司机眨眨眼,说,石阿姨还 和当年一样年轻。石兰一笑,说,不行了,老了,岁月不饶人啊。小司机摇摇头, 说,不老,不老,真的还和当年一样。说罢,又打量打量石兰,说,我们站在这里 干啥,赶快回家吧。石兰说,你们家在哪?小司机一指大铁门说,那就是我的家。 石兰歪头看了一眼,说,那是你的家,可我看王连长就在那门前坐着呢。小司机说, 王连长的亲人都走了,他又不肯走,说是死也要死在北大荒,跟那些开荒的战友做 伴。我看他怪孤独的,前几年就把他接到我家来了。石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 好人。小司机脸红了红,看了石兰一眼,问,红豆怎么没回来呢?石兰说,红豆太 忙,没有时间。小司机说,我听说她在澳大利亚,也不知她现在干什么,过得可好 吗?石兰说,她现在开了一家大牧场,养了七千多头奶牛。哇,小司机听了,两个 眼睛瞪出惊奇,说,那么多牛啊,可够她戗的。石兰淡淡一笑,说,也没有多大关 系。现在都习惯了,干得也都挺顺手的。石兰想起当年小司机恋红豆的情形,眯起 双眸,一时无语。小司机并没有看出石兰脸上的变化,还是问,她孩子多大了?她 还没有结婚。石兰答,目光里流出了几分无奈。她还想告诉小司机,说红豆的牧场 有三千多奶牛因吃了生黄曲霉菌的花生而死掉了。红豆这些天正忙着处理这事,要 不,也就跟她一起回来了。但想了想,又把这话收住了。心想,这事告诉他又有什 么用呢。听红豆还没有结婚,小司机怔了怔,说,走吧石阿姨,到我家吧。石兰点 头,就跟小司机朝那大铁门走去。 他们刚一走到铁门前,王连长就手扶门框站了起来,一脸开心的笑,像小孩子 似的,盯住小司机。小司机连忙走上前去,扶着王连长,大声问,你认识她吗?王 连长朝石兰硏了一眼,并不回话。小司机回头对石兰说,除了我以外,他现在对谁 都模模糊糊了。石兰伸出双手,挽着王连长的右臂,说,咱们回家吧。不料,王连 长竟一甩胳臂,摆脱了石兰的搀扶,又坐了下去。小司机难为情地一笑,说,不到 天黑,他是不会进屋的。咱们先走吧,别管他。 小司机的家是三间砖房。东边的一间是厨房,贮藏室,卫生间。给石兰的感觉 是又整洁,又干净,又亮堂。再走进中屋,石兰不禁啊了一声。她看到的是半圈紫 檀色的实木沙发,一帘翠绿色的落地大窗帘,而在投影电视的旁边,竟然摆着一台 电脑。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回头看了一眼小司机。小司机脸红了,说,你 先坐,我给你倒水去。石兰摇头,说,我不渴,再进里屋看看。说着,就朝里屋走 去。 里屋分成了两大间。两个大间都面朝南方,铝合金大拉门。站在门外,她可以 看出里边是卧室。外边的一间是单人床,里边的一间是双人床,每间里有一台电视, 一部电话。石兰没有看到女主人,就回头,问,你爱人呢?小司机说,趁暑假,她 们娘俩到北京旅游去了。石兰没有再问话,一转身,突然看到在门旁的墙上,挂着 一张老像片,似曾相识。再看一眼,她认出那竟是当年她和卜力、水水照的那张, 装在一个大镜框里,衬的是一张白纸。她感到不可思议,便问,这张照片怎么在你 家?小司机耷拉下头,喃喃地说,这……这是红豆大前年回来卖房子时留给我的。 她说这照片里的三个人有两个留在这里,她把照片留给我做纪念,让我逢年过节给 他们上坟。石兰听了,眼圈又湿了。她长叹了一口气,抬头又看起了那张照片,看 着看着,两眼就模糊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她自言自语,泪水流下了脸。 小司机见石兰哭了,不知怎么劝好,就说,石阿姨,你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石 兰说,我现在还不想吃什么,我想让你领我到北大河看看。小司机说,现在天也要 黑了,你也应该休息了。我想你既然回来了,也不用着急,就在我这里住一宿,明 天再去北大河。石兰想了想,说,我真不着急。我这次回来是到哈尔滨办一件事, 就借了朋友的车,开了回来,看看他们。小司机的脸就笑出一团灿烂,说,那太好 了。我想他们地下有知,都会感激你的。石兰摇摇头,说,我听你的,就在这儿住 一宿。晚上,咱们再好好谈谈吧。小司机就说,好啊,好啊,我也想跟你唠呢。你 不知道,这十年,我们这疙瘩的变化有多大。 第二天,石兰开车,带着小司机朝北大河那边开去。刚一出村子,一片绿海就 从她的眼前铺展开去,无边无沿,一直铺到北大河。她认出了那是水稻,眼里凝现 了疑惑,问,这里什么时候种上水稻了?小司机说,都有六七年了。咱们的水稻现 在可出名了,都销到南方去了。石兰点头,问,哪些是你的?小司机说,你看啊, 从这里一直到北大河,道东的那三十多垧,都是我的。石兰的眼睛就圆了,问,都 是你的,你怎么有这么些土地啊。小司机说,哪里都是我的。我只有十多垧,剩下 的二十多垧都是租的。那么,你一年能剩多少钱呢?去年不好,只剩下了二十多万。 石兰说,那也不少了。在中国,这也算是中产阶级了。小司机眯上眼睛,没有吭声。 石兰心里就想,假如红豆不走,又会什么样呢。总不至于到现在还找不到对象吧。 她心里这么想,潜意识里竟然流出了一种让红豆回国的想法。这时候,从西边的云 层里钻出一轮太阳,像是刚从浴盆里走出来,红红的,湿湿的,把一片绿海映得更 加清新、更加壮观了。石兰心情舒畅,就伸出一只手臂,摇动着,向广袤的大野喊 一声,我回来了,北大荒,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