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是我在日本过的第三个新年。 日本的新年,神社里该是最热闹的:家家户户扶老携幼,穿上新鲜的和服,举 着绢幡,依次祭拜。对这些我早已没了新鲜感,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是“每逢佳节 倍思亲”。我入乡随俗,虔诚地将纳奉投入捐款箱,默默祈祷。为我的父母、爱人 和孩子,为我与家人早日的团聚。祈祷之后,我和很多人一样到摇签箱前求一签。 在神社大门口,有一处用细木棒圈着一个长方形的栅栏,人们将求的帛签拴到栅栏 上。那成千上万只签像漫天飞舞的白蝴蝶,又像千树万树梨花,很壮观,也很绚烂。 神社的门口还有一顶白帐篷,桌上摆着几排很小的酒盅,很多人放进盘里一枚硬币, 然后拿起一盅酒一饮而尽。 随着神社涌出来的人流,我漫不经心地向前踱着,打量着眼前一幢幢大小不等、 高矮不齐、排列不规则的白的、灰的、褐色的小房子,不知道沿着前面的小路会走 到什么地方。 突然,我听到一声细弱的汉语:“大姐……”熟悉而又陌生,恍若隔世。我定 定神,循着声音望去,旁边的银杏树下坐着一位女子,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我, 衣着有些乱,脸色苍白,我的心一颤:中国人!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向她伸出 双手。她哽咽一句:“大姐……”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我的心顿时淹没在 她的泪水中。好一会儿,她才止住哭泣,断断续续地:“我……跑出来了……” 跑出来了?是从工厂还是从家里?我关切地问:“相信我吗?希望我帮你是吗?” 她点点头,眼泪再一次流下来。 我领着她回到我小小的寓所,她冲了个澡,吃了我为她做的日本年饭:两袋拉 面,三块年糕。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心里真替她难过,她在这个万象更新 的日子跑出来,一定是万般无奈。当她把最后一口面咽下去的时候,她苦涩地笑笑 :“不好意思,我都吃光了,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说着眼圈又红了。我马 上安慰她:“这里也是你的家,地方足够我们两个人用的。”我又没话找话说, “你穿上我的衣服很合身呢,只是你比我苗条。” 她自言自语地:“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她又紧张地抓住我的手,“你,你 不会不收留我吧?”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恐惧和绝望让我痛心不已,我的同胞怎么了? 在异国的土地上,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们有着相同的血脉啊。 “怎么会呢,只要我在这里一天,这里也是你的栖身之地。”我搂着她的双肩, 感觉她的消瘦的身躯在瑟瑟发抖,像寒风中颤动的枯枝,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能 使她的心里减少些许痛苦,我想她一定是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白昼在冬季是萎缩的。我拥着她站在明净的窗前,放眼远眺是湛蓝的天空和正 在西沉的太阳,近看,临街的金橘树上结满了金色的亮晶晶的果实,有几只白鸟站 在枝头上吟唱,而树下的一排红豆在绿叶的映衬下分外醒目,红得耀眼。我说: “白鸟在歌唱比赛,红豆在向我们展示青春的风采,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欢乐起来?” 她长叹一声,幽幽地说:“这里是好,很先进很发达,可是红花、绿树都不属 于我,就是天堂可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想岔开话题,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我来到走 廊望着对面的中古停车场发愣。我的住所是单身公寓,我住的是二楼,所用的家用 电器大都是拣来的。我在想家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站在这里望着对面的停 车场,那里停着几十辆中古车——日本称旧的是中古。 睡觉时,我给她放好行李,告诉她:“这是阿秀的行李。原来和我住这一个屋 的。” “她人呢?” “不干了。” 我们默默地躺下了,恍惚中,我看见我的女儿站在海边向我伸着小手,白嫩的 小脸挂满了恐惧,她身后的大浪向她席卷而来,我听见她在尖叫:“啊!啊!”我 惊出一身汗,打开灯,睁大眼睛。原来是她在惊叫。灯光下,她的面孔扭曲而痛苦。 我将她摇醒。 她怔怔地盯着我,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将两只胳膊从睡衣袖里伸 出来给我看,上边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腿上的伤比胳膊上的还要重。 “身上就不要看了。”她说。 在这个新年的夜晚,我开始听她讲她的故事。 她叫子玫,二十八岁,比我小五岁。三年前与男朋友一同来日本留学。留学生 的艰苦在出国前了解一些,但现实比想象的更残酷。交上房租费和昂贵的学费,生 活费只有区区的两千日元。而吃一餐盒饭就要五百元,她下午到电车站做清洁工, 晚上在料理店做杂工,睡四个小时再起来送报,然后去上课。每天像机器人一样奔 波,不允许自己浪费一分钱,即使一天只吃一顿饭,交学费的日子依旧让她苦不堪 言。失业是家常便饭,而饥饿像蛇一样冰冷地缠绕着她,在料理店能填饱肚子会让 她像中彩一样兴奋不已。她还送过盒饭,在加油站擦过车。在加油站擦车,夏天白 晃晃的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晒得透不过气来;冬天恰好相反,手冻得像干裂的 老树皮,也不能戴手套,还要小跑着洗抹布,清扫停车场。子玫说:“那双手自己 都惨不忍睹,就像我家门前汽车修理部的师傅的手一样粗糙,跟女孩的纤纤玉指有 着天壤之别。子玫从小就是奶奶和父母的掌上明珠,被一家人宠爱有加,在日本却 吃了从小到大没有吃过的苦,干过同龄人没有干过的苦力活。 在艰难的日子里,更多时候是她在供养男友,因为男友比她更难找工作。她与 男友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含辛茹苦,相依为命。他们分吃一袋方便面,分吃一盘 炒饭,他们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化妆品更不敢奢望。他们常常捉襟见肘,但他们 有爱情。 然而,她的男朋友在结束学业前,以闪电般的速度与一个大他六岁的日本女人 结婚了。子玫说她理解男朋友的做法,苦难的生活会让人丧失意志,生存的压力迫 使人去寻找捷径;在穷困潦倒的境况下,无论多么伟大坚贞的爱情都会褪色,蜕变 得不堪一击。 “后来呢?你身上的伤……?”我忍不住问道。 “后来,后来……往事不堪回首啊。大姐,你是来留学的吗?” “我是研修生,就是劳务输出——洋打工。” “据我所知,你们也没有多少收入,还不如在国内呢。” “当时也是迫不得已,我下岗之后,开了一家饭店,由于是门外汉不懂经营, 结果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堆债。后来有机会来日本打工,反正今年年底合同就到期 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子玫问我:“大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 我笑笑:“家里人都叫我阿兰,在这里她们称呼我兰姐。” “我喜欢叫你大姐。你是我的亲姐姐。”她又说要尽快找一份工作,不能总是 麻烦我。 窗外,温暖如春。阳光透过窗纱轻盈地照在榻榻米上。 我将被褥搭在阳台上,回头邀子玫逛商店。我们平时很忙,加班是常事,没有 时间逛商店。 “我怕,我怕他们抓到我。”子玫脸上刻满了恐惧。 我不解地看着她,逛商店的兴致荡然无存。 良久,子玫说:“我身上的累累伤痕是我的日本丈夫的杰作。” “啊?”我大吃一惊。 子玫说她的男朋友结婚了,她孤苦无依的时候,她在料理店打工认识的一名食 客找到她,说喜欢她想娶她。她别无选择,不然找不到正式会社接收她工作。只有 回国。虽然这个日本男人老且丑,让人不愿意多看他两眼,但她觉得暂时有个归宿, 也许还有机会寻找更好的出路。她就像一只落难的水鸟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可 谁能预料到这棵稻草并没有把她救起,反而将她推入苦难的深渊。 结婚后,丈夫说她出来工作辛苦,他能养活她。丈夫出门将门反锁上,婆婆出 门也反锁上门。她向丈夫解释她会日语,出门不会走丢。丈夫和婆婆仿佛没听懂, 照旧锁门。她向丈夫抗议,丈夫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还想骗我,签证到手了就想 跑,不可能!”渐渐地,他们对她不再客气,丈夫上班,婆婆看守她;丈夫在家, 寸步不离她左右,丈夫家的一间一间灰暗的屋子就像牢笼,她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 小鸟,每天每天呆在黑暗的屋子里,看着日出日落,看着晴天雨天,不知何时是尽 头。他家的柿子树上常有一群乌鸦落在枝头上,她便大声背诵那首古诗:“枯藤老 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丈夫常常神 经质,歇斯底里地咆哮:“我娶过三个老婆,中国老婆,都是混蛋,前两个花了几 百万!知道吗?几百万呀!”丈夫本是性无能者,却每天夜里以折磨她为发泄乐趣。 丈夫的性无能她不在乎,丈夫对她的蹂躏让她苦不堪言。她不堪忍受地狱般的生活, 每天都在寻找机会出逃,两次出逃都未成功,反被他们看得更严。 子玫说:“他家的房子就像我们老家装破烂的仓房,防震不防火,拉门还是过 去式的木格子糊上窗纸,与电视剧《阿信》里的老房子一样黑乎乎的。我故意将窗 纸捅得一个眼一个眼,好让他们生气,让他们重新糊上报纸,这个时候是我最得意 的,我会安静地面带笑容地与丈夫说话,求他带我出去散步。他狡猾得很,从不带 我出去。有时也带回点我喜欢的东西,化妆品和衣服之类的。我对他说我不要,我 只要自由;不要他养活,我可以养活自己。我知道他的薪水不高,他们家为了省钱, 冬天不用空调,只用油炉子,晚上睡觉越睡越冷。” “是吗,日本人也这么节省?我还真没去过日本人的家。”我遗憾地说。 “其实日本这个小岛国寸土寸金,他们家要种花都得花钱买土。别看家家户户 的院子收拾得挺像样,又是树又是草坪,屋里却又脏又乱,锅碗瓢盆摆得乱七八糟, 我刚去的时候一连清扫好几天。拉门也是左一个右一个,拉开一个门就是个小屋, 像小火柴盒。” 我忍不住笑道:“你这个火柴盒里边的小女孩,在新年被我拣来了。” “大姐,如果再逃不出来,我就会被他们逼疯了。” 这时有人边敲门边问:“兰姐,你在和谁说话呀?” 我打开门,进来两个姐妹,我告诉子玫她们是和我一起来的研修生,我向姐妹 们介绍子玫是我拣来的妹妹。 年龄最小的琳琳把我拉到她的寝室,小声问:“兰姐,她不会是骗子吧?” 我笑着摇摇头。在背井离乡的岁月里,我们都变得互不信任了,变得冷漠了, 这是我们出国的人最大的悲哀。 她们在我的房间里大声说话,毫无顾忌地大笑,吵吵闹闹的气氛感染了子玫,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你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干吗要愁眉苦脸的。”琳琳对子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