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被安排住在果树园,具体说来,就是那间小小的看园子草房。 由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来得突然,古洞村一时无法盖上房子做青年点,只 好把二十几名城里来的青年分散到各家去住。到后来,村中能住的人家都安排满了, 就连豆腐坊、马倌棚、果园房都得去住。我作为点上年龄最大的男孩,就被派到村 外道东的果树园里安身。 “我华石,”看园老头对我并不欢迎,“咱就一铺炕,你住哪头?” “啥?”我刚从城里下来,还真不懂该怎么回答。 “我华石,长这么高了,连哪头炕热都不知道?怪不得叫你们下屯再教育。” 我还是有些茫然,扛着小小的行李卷放不下。 其实,我倒也不是真的听不懂他的话,就是他一开口老“我华石我华石”的, 搅得人蒙头转向。以后我才明白,老头这句口头禅,其实是“我话说”仨字,相当 于文言里的“发语词”,就跟古代士大夫口里的“嗟夫”“且夫”差不多。我文言 学得那可是个好,考试总是全校第一,十二岁就看《史记》,破解“我华石”这么 个小小语言障碍,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呢,一个土瘪老头子,每说一句话,还都郑重其事地先加上一句“发语词”, 倒叫我觉得此人有几分不凡。当然啦,这偏僻小山村,是不可能有别人懂得这句话 真正的意思的,便以讹传讹,把它认作是老人的自称。所以,老人本叫栗武平,屯 里却没人这么叫他,一概都叫他老华石。 结果,顺其自然,老华石还住在他原来住的炕头,我住炕梢。 铺盖安放好了,老华石又嘱咐了一句:“我华石,你记好了!这屋可凶险着呢。 果园没仓房,各样喷树杀虫的药瓶子就摆在外屋地北窗下,你小子可别乱动!” “是,是,我连碰也不碰。” 那时,我们插队知青虽然分散各家居住,但却不在住处吃饭,一日三餐,都集 合到村中央的队房子兼豆腐坊去吃,由两个老乡负责做饭。白天集体下地劳动,不 回住处。每天早出晚归,只在住处睡个觉。因此,都在果园住了七八天了,我也没 怎么和老华石混熟。 一天,我正和知青们在队房子里吃晚饭,忽然有人高声喊叫。 “我华石——炕梢的,快点吃!帮我把这板豆腐抬回去!” 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了,连忙答应一声:“好嘞,我正好吃完了!” 撂下饭碗,我来到外屋豆腐架前,果然是老华石站在那里。 “我华石,你忙啥呀,赶趟。” “好啦,好啦,反正我也得回果园了!豆腐在哪儿,我帮你拿。” “这不,就这板。” 我一看,四四方方一大板儿,用刀打开,就是一百块哪。 “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了吗?” “慢慢吃呗。” 天哪,大热的天,一个人吃一百块豆腐,还不都吃成臭豆腐了?我心里嘀咕, 嘴上没敢说。说出来怕人笑话我少见多怪,再说,人家吃香豆腐臭豆腐,关我啥事。 我和老华石一人一面,抬着整板没打刀的水豆腐,回到了果园。 把豆腐板放到锅台上,我累得直腰喘了好一会儿。老华石却汗不出脸不红,腿 脚照样利索。 “行,我华石,你小子还行。” 老华石第一次对我表示赞许。 这时,我也第一次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一番老华石。 他是高个头,可惜,背有点驼,要不,算得上是个典型的关东汉子。年纪总有 六十开外了吧,满头白发不梳不理,就那么蓬散着,胡须倒是刮过,但也不经常, 胡茬子白花花,一直长到耳根。脸上沟壑连连,嘴角向下耷拉着,唯一有神的地方, 要算两只眼睛,这会儿闪着友善的光芒。至于身上穿的,真可谓破衣烂衫,黑粗布 上衣,两只袖筒都磨飞了半截,就那么毛边毛口地搭在胳膊肘上。这模样不用人介 绍,看一眼就知道是农村里最落魄的老跑腿子。 大概老华石发现我在仔细看他,有点不大自在,便有一搭无一搭地解释了一句。 “其实呢,我倒也不是真就拿不动一百块豆腐,还没到那步田地。只是怕捡到 桶里拎着,回家再捡出来,豆腐全变豆腐渣喽。” “买这么多,得花多少钱哪?” “哪来的钱,用黄豆换的。看果园,手脚勤快点,边边角角,种点黄豆,就够 换豆腐吃了。” 说着话,老华石从灶头拿起一罐盐,用手抓一把,撒在豆腐上,又抓一把撒上, 一连撒了三四把。 “这是干啥?” “卤一卤,明天好打片,晾豆腐干。麦秋快到了,到时候,我也得下地割麦子 去,忙,吃不上饭。哪像你们还有专人做饭呦。我这儿,贴一锅苞米面大饼子,每 回捧个饼子,抓把豆腐干,就是一顿饭。 “你屯里没家人吗?叫他们送饭不行吗?” “有家能住这儿么?老骨头棒子一根,扔野地里狗都不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