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麦收第二天,燕子头因为腿伤,周连长没让他下地。 我还挨着老华石割麦。没了燕子头,他的精气神儿也没了,恍恍惚惚,不过 “立秆割麦”这多年练就的手法,还是别人比不了的。他照昨天的样儿,带我半边 儿地,仍旧把众人远远抛在后面。 “歇气儿喽——” 周连长大声吆喝着,人们纷纷就地坐下。经过昨天的劳累,大伙已经没力气再 满地捡麦穗,攒小份子了。 我坐在老华石脚边。我们周围,三面是成熟的麦子,完全挡住了视线,背后虽 是整整齐齐一道空地,但有一撮接一撮的站立麦捆,人们也看不到我们。 “我华石,燕子头的伤势咋样?要紧吗?” 老华石先打破沉默。 “大夫说,及时打上破伤风针,不会有事。没伤着筋骨,没碰上大血管。” “哦,这家伙就是造化好,命大。” “我说,这回你算是报了烤殃子那一箭之仇了吧?” “想哪去啦。这一刀,可不是我故意砍的。那真是,比着干,劲儿用过了头, 手没搂住,误伤着了他。其实,这事你也有份儿,要不给你代割,也不会把刀挥那 么远,砍上他的腿。” “哎呦,还拐上我啦!你说的这些,我可不信。” “我不说诓话。你说那回烤殃子的事儿,这算啥呦……其实,我告诉你,你可 别告诉别人!那回事,我虽遭了大罪,可过后,这心里,倒还挺感激他燕子头。” “这从何说起呀?!” “你想啊,我守屯,他下山,那是楚汉交兵,时事所迫,都在生死线上,讲不 得交情,也怪不得辣手。可他最后,毕竟留下我一条命。他说为省俩枪子,屁话! 那会儿,他一动手指,或者不让人把我从火灶上抬下来,我都是个死!” “……” 我品品老华石的话,似乎也是那么回事儿。 “那我就更不懂了。既然你没记他烤你的仇,他又感你的恩,为什么,二十年 后一见面,还这么你死我活,拼命角力呢?” “……孩子,你们书读多了,就以为人们都按书本活着呢。哪里呦!别看人大 风大浪都过来了,可想不到一道小小水沟,就会翻船,还一翻就再也起不来啦!你 问我,为啥那么恨燕子头,这和他当土匪无关,和他抄我支队老窝无关,甚至和他 下狠手烤我也无关……” “那到底为啥呀?” “为的他,恩将仇报,害了我一辈子!” “是吗?他不被抓起来,判了刑吗?” “我华石,你不知道,那之前,军区大部队在我带领下,起出了当年留下的枪 支弹药、粮食军需,半点没少。用这些东西,就地招兵,正好装备了一个团。这个 团,后来开上辽沈战役前线,打四平、围长春,直到后来攻天津,立了不少战功。 上级想着这里也有我一份儿功,在县大队,古洞支队,这些地方武装解散时,就把 我调到县里,做了武装部长。这武装部长在和平年月,那是享清福的官。一年到头, 就年底招招新兵,拥拥政优优属。别的屁事儿没有。我那阵儿四十多岁了,还没成 家,有了官衔,没别的想头,就想找个好女人结婚。那时别人给我介绍了好几个, 我相中了一个年轻女护士。一来二去,双方都满意了,就准备结婚。新房也准备好 了,相片也照了。可没想到,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 “女人嫌你老,不干啦?” “人老,有官帽子支着,不算事!事儿比这大,大多了!那天我正在武装部长 办公室闲抽烟儿,进来俩人,二话不说,先下了我的枪,然后就地审问…… ‘你知道土匪燕子头吗?’‘知道。还是我领着军区部队把他抓住的呢。’‘ 这不错。可当天夜里,你又把他放跑了,是不是?’‘绝无此事。那天是军区警卫 队看押他,我根本没权力放他!’‘哼哼,知道你会这么说。告诉你,不承认也没 有用!燕子头颜丙会,在市局审问他时,全招啦!’‘他说啥?’‘说你借寻仇出 气,接近他,偷偷给他松了绑,还故意没上北窗户外闸板,给他留了逃跑机会。给, 你看看他的供词!’“我一看白纸黑字,半点不差。都到这程度了,想推脱也不可 能,我就承认了……那阵儿,正赶上肃反高潮,结果,我被开除了党籍,撤消了职 务,清除出革命队伍。还好,上边念我保存军区物资有功,免除了刑事处分,只打 回老家务农。回家务农也行,可恨那个女护士再也不理我,其他女人见了我,也跟 见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打那,我也就死了成家这份心,打了一辈子光棍! “你说,燕子头,这小子,是不是恩将仇报?是不是他害了我这辈子,弄得我 人不人,鬼不鬼,憋了巴屈,连冤都没处喊去?你说,我见了他,能不气吗,能不 恨吗?” “唉,没想到,事情能有这么复杂……不过,你也得想想,在那里,他不招, 怕也是不行……”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烤我殃子,我都挺住了,人家就问问他,他就顶不住啦?” 我再无话可说,也恰在此时,传来周复荣的喊声:“干活喽——” “哎,对啦,忘告诉你了。那天烤殃子,多亏周复荣这小子老爹周老六,偷跑 到西屯报信,西屯小队快马进城搬兵,才让我捡了条命。算起来,我还欠老周家点 人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