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幺庆春一般很少给家人开会,但现在幺家的人多了,家人在想什么,他虽然不 清楚,但多少也能看出蛛丝马迹来。他也看出来,陶三春不愿意和芹花管理佃户, 尤其他不愿意和芹花一起到各个村落去讨租金。而谢尔盖也不太适应在大院儿里干 杂务,他也不太愿意管账。过去他在哈尔滨开铺子的时候,有一个账房先生,那个 账房先生也是一手托三家,不光替谢尔盖管账,还替果戈里大街的两家商铺管账。 谢尔盖离开哈尔滨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账房先生哪里去了,好在那个账房先生从 来不替他管现金。现在谢尔盖在幺家大院儿,没有账房先生,他也玩不转。镇上的 商铺都由鲁文逊来管理,谢尔盖被闲置起来,幺庆春是能够看到的。 幺庆春经过深思熟虑,说道,往后陶三春和谢尔盖两个人的活计倒置过来。陶 三春在咱们大院儿管事情。芹花和你鲁大叔一块儿下去讨租金。谢尔盖专门管咱们 街上的几个商铺。现有三个商铺,最近再增加两个商铺,一个是布庄,一个是茶庄。 街上有布庄但都是棉布,而咱们的布庄主要卖丝绸和缎子。茶庄专卖红茶,咱们这 里的人大都喜欢喝红茶,尤其是俄罗斯人也只喝红茶。过几天我回老家给祖上祭祀, 然后把货运来一部分,这两个铺子就开张了。两个铺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布庄就 叫芹花布庄,茶庄就叫芥花茶庄,账还是由谢尔盖来管,实际你们姐儿两个各占一 个股份。谢尔盖将来要是方便的话,可以到苏州去进货。 对于岳父的安排,陶三春和谢尔盖都感到很满意。 谢尔盖是个呆不住的人,幺庆春到南方祭祖,他也要求跟着一块儿去,顺便也 去和布庄的货源地取得联系。幺庆春同意带他去。 陶三春回到幺家大院儿开始管事了,实际他是在做管家。陶三春是一个地道的 农民,想不到他竟然能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这让幺家人感到很吃惊。 他的本事连他的妻子芹花都不知道。细心的芥花看出了陶三春的本事。这天,她在 屋里喝茶,就把陶三春叫了去和她一起喝茶。名义上是喝茶,实际是芥花要对这个 姐夫进行更详细的了解。 芥花问,你写的字是正宗的小楷,恐怕咱们镇上的私塾先生也没有你写得好。 还有,你拨算盘的功夫也如爆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还会唱账。能唱账的人可 不是简单的账房先生,算大账得需要唱账,唱账先生在唱账的时候,要一口气能唱 出一百多笔账来…… 陶三春说,实不相瞒,我原来在家是个苦孩子,十三岁的时候就出家了,在泓 远寺做了几年小和尚。我的师父泓寂大师通读《四书五经》,佛家的所有经书他都 倒背如流,他还写得一手好字,最好的字是小楷,魏碑和行草也写得很精湛。我的 书法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再说拨算盘,我十六岁就在泓远寺里管账目,寺院两次大 的修缮,一次大的扩建,还包括地方豪绅的馈赠,我每年要管上万块大洋的进出。 后来,泓寂大师圆寂,又新来了一位高僧。这位高僧自己带来了管账的徒弟,还有 一个厨子,把我们这些小僧人都打发到山下种地去了。再后来,我就还俗了。我当 过小和尚的事儿,在我们家族看来也不算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儿,村里人虽然都知道 我从小到十六岁都干啥去了,可也从来没有人当着我们家人的面提及,是怕我将来 不好娶媳妇……这些话是我头一次对幺家人说,我为啥没跟你姐姐说,我是怕你姐 姐瞧不起我。但我看你虽然是一个女子,却心地高远,有气魄,像个爷们儿,我也 知道将来这幺家大院儿肯定是你主事,所以我对你不能有任何隐瞒。 芥花一笑,其实我也算是刚刚认识你,以前的陶三春和现在的陶三春判若两人。 将来幺家大院儿不会是我们姐儿俩主事,而只能是你或谢尔盖。但谢尔盖毕竟是一 个俄国人,过去我对俄国人不太了解,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我才知道谢尔盖老实、 本分,每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却很粗糙。我曾经问过他,将来有没有回俄罗斯的打算, 他说,他从小就生活在松花江两岸,在俄罗斯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我说,俄罗斯毕 竟是你的家。他说,生我的地方不见得就是我的家园,我的家园在我的背上,走到 哪里我就会把背上的家园放下来,在那里生活。这句话说得很有味道,他虽然长着 一张俄国人的脸,而他自己说,自己是地道的中国人。谢尔盖投奔我来让我很感动, 我知道他在咱们幺家大院儿也干不了什么,即便是让他管理镇上的几家商铺,很可 能他也管不好。过去在哈尔滨,他倒腾的是钟表和旧洋货,这种生意他已经做了快 十年了,这不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是和一些俄国人在一起厮混,混出来的本事。他 一辈子也不会做奸商,如果他会做奸商的话,就不会在哈尔滨落下被日本人挤对走 的下场。陶三春问,那将来谢尔盖该怎么办?当然,我们可以白养活他,可他毕竟 也是一个男人,也不愿意吃下眼饭,应该给他找个合适的事情来做。 芥花说,这次他跟我爹去一趟苏杭,如果把路踩平了,将来就让他进货吧。镇 上的铺子由我来打理。如果我忙不过来,那就请姐夫你帮我一把手…… 陶三春说,都是一家人,干什么都是应该的。两个人喝了一壶茶。在芥花面前, 这个陶三春已经完全被芥花看透了。陶三春小时候确实很可怜,但他的经历也让他 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陶三春看着也很忠厚,但是他很有心计,和谢尔 盖比较,他的本事和气度都比谢尔盖强。但芥花也有些担忧,这个陶三春如果掌管 了整个幺家,也不知是不是一件幸事…… 幺家的锻金作坊关闭了。在幺家除了幺庆春没有人能够在锻金作坊里做首饰, 主人一走,这个作坊就不得不关闭。幺庆春临走的时候,让芥花临时替他主事,而 陶三春却替芥花分担了许多事情。这一天,陶三春和大院儿的一个伙计去了江边, 买了十几条鳌花鱼。这鳌花鱼很贵,他到江边上去买鱼,并没有和芥花打招呼。等 院儿里的伙计把鱼挑回来,才让芥花一怔。芥花说,怎么能买这么些鳌花鱼,这得 多少块大洋? 陶三春说,我没动用咱们幺家一块大洋,是我花钱买的。我入赘到幺家也带了 一些压兜钱,我为啥买这么多鱼?我是看咱们院儿里的伙计、长工们,常年为咱们 家干活儿,而他们的伙食却没见多少荤腥。眼见得要到秋收了,提前给他们加点儿 油水,也好让他们恋着咱们幺家,跟咱们幺家不分心。 陶三春的举动让芥花感到很高兴,说道,你这钱不白花,等我爹回来的时候一 定给你补上。其实,你给这些长工们加荤腥,不仅仅是让他们恋着幺家,而是你更 恋着咱们幺家。一会儿我让鲁管家再给你拿出几块大洋来,在镇上的邱家米栈买几 袋子洋白面,给长工们蒸几锅馒头,然后再到肖家烧锅拎回两桶头曲烧酒……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幺家大院儿摆起了五张桌子,像办喜事儿一样,每张桌 子上有鱼、有肉、有豆腐……这些都是平时长工们吃不到的东西,尤其还有两桶烧 酒,这让长工们感到有些奇怪。开饭前,由于芹花到很远的村子讨租金还没有回来, 陶三春就让芥花在吃饭前给长工们讲几句。 芥花看到长工们很高兴,就站在一张长条凳子上。陶三春扶着她,她就开始讲 话——各位大哥和兄弟们,你们来幺家已经几年了,也为幺家操劳了几年。眼见得 快到秋天了,咱这里有一句俗话叫吃秋膘,为的是大家肚里有油水,干活时有力气。 今天,让大家吃秋膘也是我爹和我大姐的意思,我爹回老家祭祀祖宗去了,我大姐 还没回来,我就代表他们和你们一块儿吃秋膘。另外,我要特别说一说,为了晚上 这顿秋膘,我大姐夫整整忙了一天,他到江边买来了新鲜的鳌花鱼,又从镇上的邱 家米栈买了洋白粉,还请镇上的白家豆腐房做了四板豆腐……好菜、好馒头大家管 够吃,酒也管够喝。现在就开席吧。 长工们已经快一年没有吃到这样的好饭菜了,都解开裤带使劲儿吃喝,边吃边 议论,这陶女婿可真是个好人哪。 陶女婿一看就是个慈眉善目的人。 你看得太浅,陶女婿是个干大事的人。将来幺家大院儿不归他主事儿才怪呢。 快到半夜的时候,芹花才从乡下回来。其实一年以来,芹花干的事情一点也不 比芥花少,只是她不善言辞,妹妹能够独当一面让她感到很欣慰。姐儿俩从小到大 一直都是芥花受宠,而芹花也从来不因为妹妹受宠而感到委屈。两个人在同一年结 婚,芹花一下子感到卸下了许多包袱。她心里有数,虽然妹妹受宠但父亲还是觉得 她做事沉稳。尤其结婚以后,陶三春也很替她壮门面。陶三春只跟她一块儿到乡下 讨租子,可陶三春能说善讲,许多欠幺家租金的佃户在幺家看来是钉子户,陶三春 都能让这些钉子户们折服。陈家窝铺有个老佃户已经拖欠了幺家六年的租金,这个 老佃户叫陈可法,其实他不是一个正经的庄稼人,他把幺家的地租下之后又转租给 了他的亲戚。陈可法是个手艺人,原来是一个瓦盆匠。他家原来有两眼瓦盆窑,生 意做得不错,后来他染上了大烟,把两个瓦盆窑都吸没了。陶三春到他那里讨债, 他又耍无赖。那天,陶三春领着两个幺家的长工把陈可法的家给占了,在陈可法的 土豆窖里翻出了一瓦盆云南白粉。这一瓦盆白粉都是从省城的鸦片贩子那里购来的。 陶三春就把这一瓦盆白粉给没收了,在木香镇就把它卖了。不光抵上了陈可法六年 的佃户租金,还剩了一些大洋。后来,这个陈可法就离开了陈家窝铺,到哪儿去了 连铺子里的人都不知道。 芹花佩服陶三春,不光佩服他的口才,还佩服他的胆识。她也觉出了陶三春身 上沾着一些匪气。这些年来,幺家在镇上规规矩矩地做人,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没 有人敢欺负幺家,幺家也不欺负别人。将来有一天父亲不在世了,陶三春支撑幺家 是绰绰有余的。 芹花回到幺家大院儿,见院子里的长工们都露着喜兴就觉出了异样。陶三春这 时还没有吃饭,他等着芹花回来一块儿吃。芹花已经在乡下吃过了,乡下的佃户也 有通情达理、讲人情的,一般太阳落山的时候总有佃户要留芹花吃饭,芹花也习惯 了吃佃户的饭。佃户一般也都知道芹花的喜好,她喜欢吃黏食,就常留她在佃户家 里吃黏豆包。乡下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糖稀,这东西是从甜菜疙瘩中熬出的,黏 豆包蘸糖稀要比蘸糖和蜂蜜还好吃。芹花也常常把这些好吃的东西带回家来,但全 家人都不愿意吃,连芥花也不愿意吃。有一天,芥花跟姐姐开玩笑说,往后你少吃 这些东西,总吃这些东西让人看了就像受苦的命儿。这原本是一句玩笑,可也让芹 花感到心里不太是滋味儿。她只一声长叹,你姐姐该着就是这个命。陶三春也不喜 欢吃这些乡下的杂食,可他还是能够咽得下去,违着心说,好吃,是好吃的东西。 谁说咱的命不好,慈禧老佛爷整天泡在满汉全席里,可她有一次到关外吃了一碗水 豆腐,这水豆腐在京城就流行开来。老佛爷吃水豆腐能说她命不济吗?这话让芹花 听了很高兴。 芥花和陶三春各自喝了一碗酒。这酒是镇上郭家烧锅的烈性酒,就连长工喝上 半碗都会半醉。芥花和陶三春各自喝了一碗之后,芥花不胜酒力,让丫鬟搀到寝房 里睡下了,而陶三春却像没喝过酒一样。芹花能喝酒,酒量也不比陶三春差,整个 幺家人没有一个能喝过芹花的。 芹花和陶三春进了秋旺阁坐下了。秋旺阁是幺家待客人的餐厅,父亲在家的时 候,不来客人也不去秋旺阁吃饭。进秋旺阁是芹花让丫鬟打开了门。一推开门让陶 三春感到很吃惊。他虽然已经和芹花结婚快三个月了,却还从来没有进过秋旺阁。 秋旺阁里的奢华不亚于宫庭,阁里有一张偌大的方桌子,桌面儿是水胆玛瑙的,在 桌子的上面悬吊着一盏四色牛角支起的油灯,虽叫油灯,燃的却不是油,而是散发 着香气的松香油,燃起来不冒烟。六把椅子都是梨木的,椅子上披着棕色的狐狸皮, 这狐狸皮也叫火狐狸皮。这里的餐具现在是空的,都是白桦木雕琢的,碗上烫着十 二生肖。盘子是青花瓷的,只有六个盘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厨娘就让两个最懂礼 节的丫鬟端来了六盘菜。这六盘菜分别倒进青花瓷盘子里。这六道菜陶三春从来也 没有看见过,更没有吃到过。第一道菜是咸鸭蛋黄儿蒸窝瓜,第二道菜是蛤蟆籽炒 鱼鳃,第三道菜是五仁儿汤(有杏仁儿、松子、桃仁儿、芝麻、龟蛋清),第四道 菜是凉拌三果(苹果、沙果、山楂糕),第五道菜是青炒黑豆芽儿,第六道菜是青 蒸雁蛋。 芹花对一个丫鬟说,也来一坛子郭家烧锅,不要清浆要泡三参的。 一会儿,丫鬟就端来了一坛子药酒。陶三春打开酒坛子,他只认得山参,却不 认得另外两条参。 芹花就笑了,何谓三参,乃是红参、党参、沙参。其实沙参应该改做太子参或 者高丽参。在我们没结婚前,我们江苏老家来了一个客人,他原来做过清末的巡抚, 是我爷爷的朋友。我父亲就把那坛子好酒拿出来了。知道这一坛子酒值多少钱吗? 用大洋来换算,应该值几十块大洋。 陶三春感到很吃惊,也感到很疑惑,为何父亲没在家,小姨子也睡熟了,而他 们两个却进了这秋旺阁…… 陶三春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这是…… 芹花说,这餐席你没吃过,不是让你长见识。咱们结婚这么长时间,你跟我说 过许多实话,也说过许多谎话。说实话我当然喜欢,但我更欣赏能够说谎话的人。 其实你用不着长见识,你在泓远寺受过高僧泓寂大师的扶持,你也见过许多高人。 因为在关东敬仰泓寂大师的不乏有高官、豪绅。民国初年,哈尔滨的市长上任的第 一天,不是训话,也不是理政,而是特意到泓远寺去拜访泓寂大师,让他指点迷津。 如果不是后来泓寂圆寂,也许你现在就应该是那座泓远寺的高僧……现在委屈你了, 入赘到我们幺家。我们幺家不是只有我们两个闺女,其实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哥哥, 就在京都政务院给黎元洪做手下……我哥哥不听我父亲的话,他不愿意经商,而只 愿意做官。我父亲料到,他早晚会在官场上被灭了,所以,我们这个家族就彻底和 我的哥哥一刀两断了……今天,我们两个在这秋旺阁里小饮,就是想和你说说心里 话,也想让你知道在我们幺家,我们虽然只有两个单薄女子,可将来都会成为掌门 人。我先让你知道,我在咱们幺家能不能撑起这片天来…… 陶三春有些发抖,他确实有些小看了妻子芹花。现在他明白了,她下去讨债只 是养精蓄锐,有时也处心积虑,和她相比,他陶三春想支撑起一片天来是万万办不 到的。 两个人开始推杯换盏。这次虽是小饮,芹花只是做了一番貌似漫不经心的开场 白,其实是在调教陶三春。从第二盏酒起,芹花就再也没说话,而陶三春也不敢说 话了,只是两个人不断地观望对方的脸色。也就是从此时开始,陶三春渐渐地开始 萎靡不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