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吕叔彬正式被提拔为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下星期一便将搬入集团公司总部七层 大楼的第三层,也就是公司高管们办公的楼层。 消息一传出,吕叔彬的电话就被打爆了,祝贺电话和短信让他应接不暇。小段 和行政事务部长在帮助吕叔彬收拾东西,星期一一到便装车送到总部大楼。 正在这时,行政事务部长的手机响了,小段发现接电话的部长脸色突然变得难 看起来,小段收拾东西的手停住了。部长挂断了手机,显然是故意压低嗓音对吕叔 彬说:“吕总,下边出事了!” “什么事?”吕叔彬问。 “钢包脱钩。” “伤着人没有?” “……”部长张了张嘴说,“起重工没了,还有炼钢科老科长。” “混蛋!”吕叔彬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向外奔。小段连忙回身从衣挂上摘下吕叔 彬的安全帽追上,扣在他的头上。老科长退休好几年了,是吕叔彬当上一把手后将 他返聘回来的。吕叔彬不计前嫌,让老科长挺感动,工作特别卖力。本来是让他不 定时指导一下就行。但老科长身体硬朗,在家里呆不住,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意 外。 冶炼车间一片热气升腾。事故刚刚发生,只见宋主任与几个工人站在那里发呆。 远处歪斜的钢包倒在过道上,红红的冒着热气的钢水慢慢地向四周溢开,工人们的 白色石棉工作服被映成了橘红色。 宋主任见吕叔彬与行政事务部长跑来,立即迎上去。“怎么搞的?!”吕叔彬 对宋主任喊道。 “吕总,天车脱钩。”“人,人怎么样?”“人……”宋主任无法说,因为起 重工和老科长早被上千度的钢水化成了汽体。“打120 ,叫救护车!抢救呀!他妈 的!”吕叔彬挥着手向宋主任吼,像是要打在宋的脸上。 “吕总,这样的情况,人应该被汽化了。”部长说。 吕叔彬看着说话的行政事务部长,眼光是陌生的,好像是不认识部长似的。众 人无语,厂房内的排尘设备动力强劲地轰鸣着。说话之间,安技环保处和公司保卫 处的人已经到了现场,职工医院的救护车也到了,停在车间外,更像是个无用的摆 设。 集团公司总经理与几个高管随后赶到。听宋主任介绍事故情况,看都没看吕叔 彬一眼就上车走了,一边上车一边说:“今年的一个工伤死亡指标这么早你们就给 我用上了,可真他妈的行呀!” 跟在后边的吕叔彬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说。 总经理秘书来电话,吕叔彬暂缓迁入总部,先原地处理这起工伤死亡事故。 离任审计照常进行,星期一审计处即进入分公司对吕叔彬做离职审计。吕叔彬 有些焦头烂额了,天天失眠,吃药也管不了多大事。死者家属对赔偿不满意,保险 公司的保险,是车间为工人投的保,赔付了二十多万。分公司要赔十万,总公司再 给十万。家属反应相当强烈,死者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家里有老有小,小的正上 高三,老的已经八十多岁。家属要求赔偿五十万,当然不包括保险公司的。老科长 没有投保,按级别,集团公司赔了四十万,老科长家属倒是没提出什么异议。 吕叔彬与老韩商量,同意将起重工的赔偿加到二十万,但家属仍然坚持五十万。 老韩对吕叔彬说:“就这些钱了,他们不能得寸进尺。反正人都成汽儿了,也不用 炼了,他们连停尸要挟都不具备,狂什么狂。” “老韩,人家家属连人都没见着,咱们就别这么说了吧。”吕叔彬有气无力地 说道。 一连几天,吕叔彬都半夜才回家,回家后一言不发,洗漱完就上床,翻来覆去 在床上烙饼。老婆说:“这么大的企业,工伤死个儿把人,你至于这样吗?不是有 别的事儿吧?” 吕叔彬不回答她。 老婆这些天故伎重演,又开始找人去玩牌。老婆的牌友里有一个老太太就是老 科长的老伴,老科长死了,老太太没心思玩,但一呆在家里就想起老伴,便还是每 天到麻将馆来,一边看人打牌一边流泪,讲老伴的好,回忆他们过去的时光。大家 听着都烦了,又同情老太太不好说她什么。老太太话说多了,就把以前炼钢科的事 叨叨出来不少,竟然提到了吕叔彬与那个女大学生的事。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这回 吕叔彬老婆认定吕叔彬早就背着她干了不少不可告人的勾当。这回有了实据,老婆 就想整整吕叔彬,女儿在美国来电话,她就向女儿骂吕叔彬,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这天晚上回来,吕叔彬正要上床,突然看见床头上摆着封信。他的心不由得又 跳了起来。 妻子说这封信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到家里邮箱里的,她下午到邮箱里取报纸时, 它就在报纸上边。 信用的是B5打印纸打印的,内容包括范围之广以及对他的行踪了解之细,让他 毛骨悚然……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事故也处理完了。满足了起重工家属的要求,赔偿金涨到 了五十万,为了公平起见,老科长也涨到五十万元。 按惯例,集团公司工会出面,宴请在处理这次死亡事故中相关单位的负责人, 一桌十二个人。吕叔彬连连举杯向大家敬酒,同时进行自我批评。说着说着,他说 到了自己,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家里兄弟姊妹九人,当年生活相当艰苦,家 里面的被子都不是每个人一床。他三个姐姐都成年了,例假都来了,还没有内裤穿。 他还说自己管了六年技术和质量,几乎没有一次受到过表扬,净挨批评了。 说着,他看着包间里的两只大鱼缸说:“有人告诉我,鱼的记忆力只有七秒, 七秒之后,它就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一切又都变成新的了。所以,那小鱼缸里的 鱼儿永远不会感觉到无聊和寂寞。我宁愿是条鱼,七秒一过就什么都忘记了。曾经 遇到过的人,曾经做过的事,都可以烟消云散……当条鱼有多好呀!”作为副科长 的小段,也在被通知参加之列,她本来不想来参加这样的酒会,可一想,小韩出差 还没回来,就懒得做一个人的饭,便也参加了。这会儿小段在下边直拉吕叔彬,不 让他讲得太多,吕叔彬就像是没感觉到似的,还是一个劲儿地说。 散席后,行政事务部长要吕叔彬把车就放到酒店门口,等明天早上他来取,然 后接吕叔彬上班。吕叔彬坚持不答应,说他属于那种越喝酒车开得越好的司机,本 地的交警都是他哥们儿,没人抓他。见他这样,大家也就不好拦他,多少年了,多 少人一贯酒后开车。 小段先上了车,吕叔彬迟疑了一下才打开驾驶室一侧的门。车过江边的那个弯 道时,吕叔彬说自己头晕,不想送小段回家了。小段一定要跟着吕叔彬,说:“你 说头晕,我就更不放心你了呢。”说陪他到他家,等他把车停好了,她自己打车回 家。吕叔彬见劝她不下来,有些生气。小段看着吕叔彬像是有些精神不集中,车子 就刺啦一声,像是刮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吕叔彬对段晓帆说:“剐蹭了?你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小段便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要看个究竟。小段的第二只脚才沾地,这台白色 的丰田RAV4突然轰的一声蹿了出去,跃上马路牙子,像道白色的闪电,冲毁江岸的 围栏,翻滚到滔滔江水中。 段晓帆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她不是好声地大喊救命,在这段被撞毁的江岸围 栏边来回奔跑、狂叫,像只发狂了的母兽。等救援的人赶到时,掉到江里的丰田车 早已经沉没得只剩下天窗了。 段晓帆吓瘫在岸边。